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俞耕耘
“我默默地站在这个曾经震动世界而今已空无所有的藏经洞中央……”常书鸿初到敦煌,百感交集。他对1900年外国盗宝者劫掠盗取数以万计的手抄经卷而愤恨,也为洞窟无人管理修缮、流沙堆积、断壁残垣、壁画脱落而伤心。这位20世纪30年代留学法国的画家,承担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工作,从此毕生心许敦煌,成为敦煌文化保护研究的开创者、奠基人。张大千曾在1943年离开敦煌时,说了玩笑话,“我们先走了,而你却要在这里无穷无尽地研究保管下去,这是一个长期的——无期的徒刑呀!”
这种近于放逐、极端贫苦的工作环境,却是常书鸿多年梦寐的理想。《敦煌,敦煌》这部自传是他的自白,也见证了一段敦煌“保护史”。常书鸿带着东拼西凑的筹备成员,去了抗战西北大后方,从兰州西行,过武威、张掖,从安西到敦煌,满目疮痍,荒凉破败。这与4世纪到14世纪,无数艺术工匠、佛教信徒所营造的艺术盛境形成强烈反差。艺术震撼,能产生虔诚与敬畏,我想常书鸿留守敦煌的信仰,正出于这种民族自豪与民族耻辱的矛盾记忆。
“我感到深深内疚的是,自己在漂洋过海、旅居欧洲时期,只认为希腊、罗马和欧洲文艺复兴的艺术是世界文艺发展的高峰,而对祖国伟大灿烂的古代艺术却一无所知。”从书中常书鸿的解读可以品出,如顾恺之吐丝般的衣纹勾勒、吴道子吴带当风般的盛唐飞天、李思训一样的辉煌用色,构成了敦煌石窟艺术“风驰电掣、遒劲超息”的美学风格。这种现实主义的唐代人物风景,比文艺复兴大师乔托也要早1000多年。而彩塑造像的庄严生动,将绚丽多彩和朴实淳厚统一,与西方雕塑也大异其趣。
“我自己以土颜料临摹的几幅北魏壁画,论气势的恢弘,论线条的粗犷,法国野兽派画家鲁阿的作品,又何尝能超出哩!”常书鸿这种横跨中西视野、东西艺术的比较论,也是富于洞见的艺术赏鉴,对美术史书写的版图进行了重估。
敦煌研究也彻底改变了常书鸿的艺术观,“看看古代画工的笔法,是这样错落有致,遒劲奔放,许多地方简直是一气呵成。我心里不禁掀起崇敬之情。历代画坛评论,往往只谈士大夫的画,对画工的画,不屑一顾,这种偏见很可笑。”他认为,敦煌艺术,对中国画史也起到了参照效应。传统画史,大多只重文人士大夫,贬抑画工创作,留名的不过吴道子、阎立本、曹霸、李思训、王维等人,“绝口不谈或者只是浮光掠影地扯上几句民间的艺术创作,这是不对的。”
常书鸿和同道、门生,一边充当除沙修墙的“民工”,一边是勘察临摹的画匠,经历着各种生死风险、艰难困苦。他痴迷艺术,不计得失,也付出了家庭离散的代价。妻子芝秀被接到敦煌后,不能长期忍受,终于出走而离婚。抗战结束后,学生们纷纷告别返乡,女儿沙娜出国深造,更使他倍感孤独。常书鸿的难得在于他的共情与体谅,始终理解友人选择,也总在内省对家人的亏欠。
文物保护,也被赋予多个层面,既有抢救保护,又有修复研究。洞窟壁画临摹,是技术性与艺术性合一的大工程,可分为客观、复原和整理三种临摹方式。本质上,这是以常书鸿为代表的敦煌人,与古代艺术工匠的对话、切磋。揣度古人作画的色相、墨线与着色,最大限度复现壁画原貌,而不是为了好看,失真地舍本逐末,“集中力量把各个时代有代表性的作品临摹下来,以备将来保存资料和展出,系统地介绍千余年的中国美术发展演变的情况。”
书中记下了临摹的艰辛,“我们没有梯架设备,没有照明器材,只能在小板桌、小凳上工作,对看不清的地方,就要一手举着小油灯,一手执笔,照一下画一笔,十分费力。要是临摹窟顶画时,就更加艰苦,要仰着头,脖子和身体都成了90度的直角”。这种情形让人想起文艺复兴巨匠米开朗琪罗靠一己之力,画教堂穹顶时的惊人毅力。
这部自传也如纪行,像《大唐西域记》那样写着人事、人情与地理。它见证了上世纪40年代西北土皇帝、旧军阀、国民党旧官僚治下,昏聩黑暗、满目苍凉、百姓流离、敦煌陷于危亡的历史。常书鸿不仅和自然斗争,还要与地方污吏周旋,借债卖画,向国民党求取经费,死力支撑。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终于等到国宝之光。1949年9月28日,敦煌沙州古城宣告解放。
“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对祖国文化遗产的关心和爱护,恰恰与国民党反动政府对文化工作残酷的摧残破坏形成鲜明的对照。”敦煌从被外国强盗、地方势力劫掠损毁的历史中解脱出来。从旧中国徒有空头、没有经费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换了天地,人力、物力与财力,都有了保证。“新中国成立前我们的临摹,由于种种困难,在无财力、缺器材的情况下,不得不采用那些劣质颜料,有的甚至是用红土、泥土经过自己的漂洗沉淀来代替的。”而新中国成立后,却能用上以前不敢奢望的名贵材料,“故宫博物院还支援了我们一批他们旧藏的矿物质颜料。”
常书鸿近乎痴人的执着,彰显了中国文人的精神风骨、真纯的艺术理想。从民国走来,巴黎归来,一位研习西洋油画的浪漫画家,在动荡乱世辗转,奔赴心之所向的东方艺术宝库。《敦煌,敦煌》就像一部对照记,写出常书鸿的人生与敦煌的改天换地。它以口述历史的第一视角,诠释了艺术人生的真意,那是一种大境界——心许艺术,虽苦犹乐,不畏艰险,甘于寂寞,为传承万代,功成不必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