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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渊
枞阳县桂坝当年是陈洲乡政府所在地,桂坝港是长江中下游一个不大不小的码头。与桂坝隔江相望的是池州,下游四十公里是铜陵。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码头成了附近商品、人流集散地,桂坝在一段时间里被人称为“小上海”。提到桂坝,大家心里都有数,那里人,能打,出手狠。
桂坝本来与我无关。我的同学唐海涛是桂坝人。因为他,我1983年元旦去过一次桂坝。
唐海涛的家在长江滩涂一个斜坡上的建筑群里。他的父亲是乡政府工作人员,母亲是乡医院的医生。他们把我当大人招待,做了很多菜。晚上,他母亲给我收拾床铺,拿出了崭新的被褥。他家里干干净净,每个人都清清爽爽,温文尔雅。整个空间宁静,光滑,看不到一粒微尘;人和人在狭小的房间里相遇,轻轻避让过去,不必说什么话,甚至没有一点接触,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悠远的。
四十年前,一顿普通的晚宴,改变了我此前对桂坝的两种想象:驮枪舞棍、争强斗狠的一群青年,在码头闹事;江滩上一道高高的拦水坝,坝上桂树成行,桂花香远益清。
唐海涛说,“这里原住民姓桂,才称桂坝。”
“你怎么姓唐?”
“我跟母亲姓。”
“哦,原来这样,难怪坝上没有一棵桂树。”
傍晚,我们来到江堤边。居民区在大堤内侧,爬上高高的大堤,但见堤坝舒缓地往下延伸,尽头便是江水。人家与江水,仅一坝之隔。
是农历十一月的下半月。堤坝上的草早黄了,软软的,铺在脚底。月光照在大地上,能看清枯草中残存的一点点绿意。坝上最多的是挡浪柳,它们的叶子最晚凋零,现在还有散乱的叶片挂在梢头。苦楝树、乌桕树,只剩下圆溜溜的果实,枝头一片叶子也没有。一痕一痕细小的枝条,将天空低垂的部分划分出许多格子间来。
冬夜的微风,从低洼的田野吹来,带着稻根的气味,苦楝子的气味,炊烟的气味,附近船厂金属、煤油的气味,这些味道被冲荡的夜风混杂、调和在一起,越过大坝,扑向江面,和江水一起,流荡到遥远的他乡。
月亮银白,冷峻,悬挂在寒冷的天穹上。四下里银亮。房子,树,堤坝,江水,白日里混沌一片,现在空气被月光擦洗干净了,澄澈透明,万物各归其位,都在月下银光闪闪。
我从未认真看过这么冷冽的月光,饱含泥沙的江水在月光下似乎也清澈起来了,它不像白日里那样浑黄、黏稠,此刻,它显得有厚度、有质感起来。它在堤坝之下奔腾跳跃,剧烈起伏,发出沉重的呼吸。
我们沿着堤坝往江水边走。唐海涛的脸是白皙光洁的,这个男生在班上从来就不安定,他走路时,两只胳膊大幅度甩动,摆动频率又高,有时两只胳膊还能在背后相逢。他大步流星走过来走过去,似乎永远在晃动着身子,他对谁都展开一副笑脸。他喜欢摄影,喜欢朗诵诗歌。
“青春很快就过去了,冯渊,你要好好写诗。”唐海涛在月下睁着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笑一点点弥散开来,浑身上下都是笑,都是月光,虽然是农历十一月的满月,四野都是银子反射出的熠熠光芒,我们并不觉得冷,只是害怕这样的月光很快会模糊起来。
“大地上芸芸众生就像这挡浪柳,青枝绿叶的时候太短了。很快就是这样子——树皮皲裂、粗糙,风浪灌注进来,掏空它,它再也不会感到疼痛。你知道它刚长出青枝的样子吗,它的皮是紧密的,翠绿的。你做过柳笛没有?就是折断一根这样的柳条,反复搓揉它,直到它皮骨分离……”唐海涛说话急促,他的许多想法还没成形,话语就已经冲口而出。他在桂坝出生长大,有怎样的童年我不知道,让我稍感不理解的是他在家里并不怎么说话。
“你说得很对,唐海涛。好时光转瞬就过去了。就像今夜的月色,就算是我们坐在江边守候到天明,它还是要离我们而去。而且,夜风越来越冷,我们扛不住后半夜的寒冷的。”
“冯渊,你知道桂坝有一个诗人吗?而且我还认识他。”
我听这话的惊喜,就像他告诉我他认识嫦娥一样。
“他叫钱叶用,参加过‘青春诗会’,发表了不少诗歌,他是我们这里最有出息的人。他在省出版社做编辑。他妹妹在邮电所工作,我和他妹妹是同学。”
不久前,我刚知道刘大櫆、刘开这些桐城派作家就是桂坝乡民时,还愣了很久,这里不是拿刀舞棍的地方吗?天下文章出桐城,就出在这里?
“唐海涛,枞阳从哪一年从桐城分出来的?桐城派作家就是你们这的人?”
“1955年。刘大櫆退休之后确实回到老家陈洲江边教过书。他离我们太遥远了,他都死去两百年了。”
是的,那都是哪一年的事了。我们生活在当下,感兴趣的是年轻诗人的名字和他们的诗句,如果还有幸与诗人生活在一块土地上,就强烈地感到与有荣焉。
那时,我也与我故乡小镇在京城大刊做文学编辑的老乡联系,我舍不得跟唐海涛分享我隐秘的快乐。前辈老乡对我的诗作并没有给出肯定的评价,只是劝我多读书,鼓励我,说我未来不可限量。我选择性地记住了自己喜欢听到的信息。
我不知道桂坝也有这么了不起的诗人。我瞪大眼睛看着堤岸,看着月光笼罩的小镇,村落。看着奔腾不息的江水。想象钱叶用在这样的月下会怎样构思他的诗句。
我不认识钱叶用。但我认识熟悉钱叶用的唐海涛。我看着唐海涛,看到月光流到他的睫毛上,映照在他的眼珠上,一直看得他不好意思。我转头去看枝干稀疏的小树林,看堤坝上的草根,看水塘里一只干瘪的老莲蓬。这一切,都曾接受过诗人目光的洗礼,如果这一切都被诗人纳入他的写作视野,那么即使是枯干的树枝也都有了光芒。这时,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这是一根被诗人的眼光爱抚过的树枝!
“冯渊,你会不会爱上班上的女孩?”
“什么?你干嘛问这些庸俗的问题。我对那些毫无兴趣。我只喜欢诗歌。”
我眼光看着遥远的江水。我渴望自己像这奔流的江水,从桂坝启程。这里其实是一段夹江,越过江心洲,顺江东下,江面比这还要开阔,月光比这还要犀利。“让我无比激动的是远方,你知道吗?”
我们的对话时而浓烈时而清冽,有时像喝了一杯老白干,从喉咙到心脏都燃烧起来了;有时像喝了经霜的葡萄酿制的冰酒,冷冽,然而甜美。
那时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甚至对自己将来适合做什么也一无所知。
我们在离江水最近的堤坝边缘奔走,是不是暗中期盼江水将我们席卷而去,带向奔腾澎湃的远方?只要是远方,只要在奔流,我们就有永不止息的期盼。
后半夜的月光像霜。我们的脚底发烫。我不时抬头仰望,觉得高天之上有一双眼睛在多情地凝望着自己。“我是被眷顾的。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月光看似公平无私地洒下银辉。我却闻到了月光的芳香,这是一种神秘的启示。
村落早就安静,所谓的小镇,在此刻与稻田上的村庄无异。我根本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会遇到谁,创作出怎样的诗句。但那个晚上,我信心十足,笃定相信我的未来。
“唐海涛,你将来要成为一个表演艺术家。”
“冯渊,你将来要成为一名诗人、作家。”
风将我们的话刮到桂坝港口的江面上,吹走了。
吹走了,就谁都听不到了。那是我们的秘密。
第一个十年过去了,我们毕业各自回乡,在自己故乡的小镇上当乡村教师。我给陈洲中学的唐海涛写过一封信,我的师友创办了一份学生学习报,希望我发动朋友订阅。我寄出了十封信,只有唐海涛热情地回复并订阅了。
第二个十年,我停止涂鸦,不再写作,从乡下调到城里,又从小城市调到滨江大城市。
第三个十年,高速公路兴建,长江大桥架设,长江轮船彻底停航。我开车经沿江高速回乡,沿途有些港口小镇不可逆转地衰落了。趸船、售票处、饭店、旅馆、商店,当年人流云集的地方,现在去看,要么是荒草一堆,要么,那些脚步杂沓的地方,只有结荚的油菜在暮春里垂头沉思,所谓荠麦青青是也。陈洲乡如今也撤并了,“小上海”桂坝,现在是汤沟镇一个村子的名字。
第四个十年,农历十一月的下半月,我在长江入海口看月亮。这里霓虹闪烁,月光下是金属冰冷的反光。江水进入大海之前,波翻浪涌,蓄积了太多的能量,在辽阔的江海交汇点,我原以为那些几千公里奔腾过来的力量会掀起万丈浪涛,排山倒海,形成惊天动地的海天胜景。
并没有。
大海宽阔无边,低伏着,毫无声息就将这些奔涌的豪情吸收到它渊默的深深深深处。激荡、相拥、抚慰,都藏在深深的水底。江海交汇处的水面上,只有寂寞的天空,在做一面无边的镜子,与大海互为镜像。
唐海涛,冯渊,如今,你们都在哪里?
20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