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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推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前慢,车、马、人都慢,读万卷书难,行万里路更难。所以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路上多烟霞之气,纸页以此铺染,书香里会多些欣欣生机。自然天授,亦有学得处,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如今行万里路易,读万卷书不易。
明朝时,江阴有一徐姓巨富,高隐好义,性喜萧散,耽于园亭水木。富户生子三人,最是那次子心性随父,少年时便搜罗奇书,尤喜堪舆地理方志之类,悄悄藏在经书下偷读。稍长,即好出游,朝霞出而晚霞归,说丈夫志在四方,不能束缚一隅之地,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其人生来异相,绿睛炯炯,有大名士见其眉宇烟霞气萦绕,称他为徐霞客。
二十二岁那年,徐霞客戴上母亲缝制的远游冠,离乡远行。足迹千里,心系一文,纳山河大地于笔墨纸砚中,录人文地理、风土民情兼及草木虫鱼,积三十余年,得六十万言,是为《徐霞客游记》。
受《徐霞客游记》影响,我少年时常做飞翔的梦,不知身在何处,恍恍惚惚,御风而行,在一片丹青水墨山峦间飘游。
有一日仰望高天流云,片片洁白如米糕,几欲腾空撷食。有一日掬一捧山泉在手,像是拾得块水晶。身疲力倦时,清风徐来,一阵通透,得了自然之力,精神一振。尘俗净尽,一心剔透如澄澈的溪流。
那日南游,夜幕下星光如萤火,闪烁不定,漫天生机璀璨,是过去未见的星空。海水一片汪洋,无有边际,彻夜哗然,喋喋不休。在船上遥望苍穹,日升月落、灿灿群星像从波涌里跳出来的。真怀念那样的情味。
来海南的日子,正是淮河与江南梅雨季节,躲开了那些潮湿,躲开了水淋淋的天气。岛上常常晴朗着,空中静静团着一朵朵云,有白色的,有灰色的,有黄色、红色、青色、褐色的,各有形态,过去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美的云。
在海南一座城一座城地走,写写山,写写水,看看花,看看草,忆旧或者憧憬。旧时月色潇湘,今朝风日大好。那么多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瓜果花木让人惊奇,那是过去完全陌生的环境。尤其在海上,与世隔绝,思绪游离。面对茫茫水天一色,所谓名利都淡了,灵魂深处的角落也被冲洗干净,更远离了生活的鸡零狗碎。相对海洋之大,人是渺小的,放在更大的地域和历史背景中审视自己,个人的悲欢离合,不过如此。
《南游记》(长江文艺出版社)是游记,每日有所行,每行有所见,朝夕行走,夜问心事,笔录所见所闻所思,每日一记。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山水心事山水情怀,下笔之际,却也希望能得古人日记文体之笔墨闲散,胸襟张开。
我喜欢读古人游记。《水经注》又俏丽又惊险,不仅仅是地理书,更是文学书。郦道元笔谈水道流向,记中国山川名胜及其历史沿革,博取众书以证,民俗风情、历史、神话、歌谚依水引出,文简意美,韵味悠长。《永州八记》上承魏晋风度,下启明清小品。柳宗元绝妙文辞,身世之感入了山水草木之思,得屈子楚辞之血脉;哀怨之词也丰饶多姿,或蜿蜒清丽,或沉郁深刻,如龙马跃涧,筋骨毫发间都是曲张变化,都有精神纵横。地方志、风俗谈不论,行旅书写大抵不离博物求异与言志抒情两类,《水经注》《徐霞客游记》皆如此。郦道元是注经之心,徐霞客则见写碑之心,柳宗元有小品之心。
古人游记写得好,我读其文,虽是纸上游,何尝不是心相,不是怀古。
陶弘景沉醉楠溪江奇山异水,苏轼痴迷承天寺的月光,张宗子湖心亭看雪。斯人有幸,得目睹山水奇观。山水有幸,得一知己千古斯文矣。明清人记游成风,大抵缘由在此。
三日何能知食性,一生未必解人情。
海南,我知道的太少。南海,我知道的更少。
一个人读书多了,去的地方多了,更清楚认识到一己之微。读书与行走,让我安心平常,无论微小。读书成文,行走记游,大抵是著作人的积习,积习难改,索性随它。胡竹峰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