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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绍阳
奚美娟的散文集《独坐》收录了她十年来发表的文章,内容涉及她和师友的交往、创作札记、观影体会,以及游历寻访的足迹。作为一个优秀的演员,奚美娟善于从细节中发现生活的美,对形象、造型、场景有较高的审美力,当她进行散文创作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将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和职业习惯带进来,形成了观察细致、表达细腻、情感饱满的特点。
艺术家的散文集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他(她)对自己所从事的创作活动的心得,因为在所熟悉的艺术领域里,他(她)最擅长、最有成就,也最有发言权。奚美娟在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从话剧《于无声处》中的何芸、《柔密欧与幽丽叶》中的幽丽叶、《寻找男子汉》中的舒欢、《中国梦》中的明明、《留守女士》中的乃川、《家》中的瑞珏到《北京法源寺》中的慈禧;从饰演电影《假女真情》中的王玉娟、《一棵树》中的朱珠、《红色康乃馨》中的蓝思红、《月圆今宵》中的凌宇、《法官妈妈》中的安慧,到《妈妈!》中的冯济真,奚美娟在话剧、影视剧中塑造了100多个艺术形象。那么在她眼中,表演艺术“三度创作”的要义在哪里?答案在她的这本散文集里已窥豹一斑。演员的工作称为“三度创作”,是在编剧、导演工作之后完成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把文字的东西最后化为一个立体的、可信的形象,如何把这个形象变得富有光彩、深入人心,奚美娟从不同侧面、不同维度探讨了这个问题。
首先,需要深刻理解角色。理解人物是塑造角色的第一个台阶,如果没能够正确地理解人物,即便投入最大的创作热情,有最好的技巧也可能无法塑造好人物,无法体现剧本的思想内涵。当然,有的角色是演员可以调动生活和表演经验去感受的,但有些角色超出了她的生活经验和认知,这时候怎么办?奚美娟在塑造《妈妈!》中女儿这个角色时,就遭遇到她表演生涯中的一次难关,主人公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处于清醒与失忆之间的游移状态,像这样的人物就很难用常规的方式塑造她。奚美娟从这个人物的身份,以及她家庭的创伤入手,最后用“双重叠影”这个词来界定这个人物的特点,当她清醒时,是一个孝顺、知性的知识女性,当她病情加重时,这个显在人物背后的另一个魅影就出现了,“双重叠影”就是这个角色的秘密所在。书中《在角色的未知性中寻找人性之根》一文,就道出了她的这种大胆尝试的秘诀,“我在表演过程中,有些时候只是凭着艺术直觉,让自己无意识地慢慢进入到另一个‘自我’的世界。”在这样理解角色的前提下,特地设计了能够体现人物状态的戏,比如冯济真在摆放先父喜欢的各种礼物的庭院中,不顾大雨,忘情起舞,她似乎听到某种召唤,这样的戏既抓住了人物的特征,又触摸到人物最内在的天性,呈现了一种充满张力、本能与理性、激情与解脱交织的美的形式。
其次,进入角色的途径不止一条。演员塑造角色不是简单地把台词说出来就可以,这个阶段需要艺术家调动所有的生活积累,艺术积累,才能以更准确的方式呈现艺术形象,实现编导的意图。这个阶段,奚美娟认为要完成“建立生活”,体现恰当的“台词状态”两大任务。所谓“建立生活”,就是要通过演员真情实感的表演,让人物的内心活动与外部行为有机统一起来,把书面化、戏剧化的台词和人物的生活行为自然融合,建立起一种逼真的艺术生活状态。而艺术家在诠释角色时,依据自己的文字理解能力、文本解读能力、语言表现风格,以及对生活的理解,体现这个人物特有的“台词状态”。
好演员有着良好的艺术感悟力,具备了体察这个世界种种幽微之处的能力,他们在注重剧中人物的心理逻辑和外部行为的合理性的基础上,再寻求一种独特性。这个时候可以有两条途径让人物“立”起来,一种是从外部进入,一种是内部进入,而奚美娟认为不管是哪种方式进入,其实都是殊途同归。在这里有一个需要演员把握的地方,要找出人物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如果没有找到符合人物行为的心理依据,或者心理依据不对“榫头”,他(她)的外部动作就不能和表达内心世界的言语一致,观众就很难认同她、接受她。
有的创作者认为不同风格的作品,处理的方式也要“找不同”,写实有写实的一套语汇,风格化的作品就有风格化的表现手法。而奚美娟认为,这两者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她举了一个当年黄佐临先生带他们排练《中国梦》的例子(见《他手中握着一把神奇的钥匙》一文),无论像《中国梦》这样的写意话剧,还是她演过的大量写实类的作品,一旦演员找到了行为的心理依据,都可以根据当时具体人物隐秘的心理线索去自然地安排外部动作。反之,就容易造成台词无目的性,情感线索缺乏连贯性的后果。在《我怎么走进芳西雅这个角色》一文中,奚美娟用形象的比喻来说明这个问题:“只要体验到真实的力量,那么,无论你是翻着筋斗,还是屏息凝望上苍叩问大地,都会打动人心。反之,如果演员只是一根空心萝卜,因为不知为何要翻筋斗,不知为何要屏息仰望天空,才会造成身手垮塌,目光虚无这样的表演。”
再次,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即兴表演成分。演员一旦进入状态,往往会处于兴奋状态,即戏剧家丹钦科所说的会颤动的“特殊神经”中,经常会有下意识的“灵光”出现,艺术的魅力有一部分就来自于此。艺术家面对编剧给你的规定情景时,不要依样画葫芦一样去描摹,而是要有明确的自觉意识,在这一点上,奚美娟甚至常常大胆突破编剧在剧本中提供的动作提示,因为她认为在这个创作过程中,演员会根据角色,更深入地去体验,加入自己的生活经验,这种灵光一现的感觉体现出来的外部行为,是准确的、生动的、有生命气息的,恰恰是演员梦寐以求的一种具有感染力的表演。
在这个部分,奚美娟举了两个自己创作实践的例子。比如她当年出演话剧《洋麻将》芳西雅一角时,最后一场戏的“意外惊喜”,男主角魏勒嘟囔着对芳西雅说,要再陪她打一把洋麻将时,表面上看这句台词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对这个人物性格刻画来说,却完成了一次升华。这是剧中唯一一次,魏勒打洋麻将不是出于打发时间,而是为了安慰同样晚景凄凉的老妇人。芸芸众生,皆是微尘,此刻,这个卑微的小人物身上却出现了那么一点人性的光亮。那天演出时,当奚美娟听到男演员说出这句台词时,突然觉得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成分,就忍不住破涕为笑,这个苦涩的笑容完全是即兴表演的,但它是以复杂的角色定位和坚实的内心体验为基础的,一下子丰富了芳西雅角色的棱面,也还原了两个老人本真的一面。
还有一个例子,就是拍电视剧《原乡》时,有一场和前夫的告别戏,原先的规定情境是奚美娟饰演的阿茶说完台词“多写信啊”,就转身离去,但奚美娟觉得此时此刻,面对35年未见,但仍然彼此牵肠挂肚的前夫就这样分别,不能够完全表现两人间的情感浓度,于是,演到这里时,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把头埋在了前夫胸前,再一次听到前夫的心跳,阿茶的心这才似乎安定下来,然后转身离去。这个“靠”的动作,跟前面笑的行为都是临场发挥,演员根据当时的情景而添加的,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表演,表达了桑榆晚景中的情感眷恋,又传递出世事如烟的淡淡忧伤。
“三度创作”绝对不是一种“搬演”,而是一种创造,是演员结合这个人物的特点,自身的领悟,比较了各种方法后,寻找到了一种更闪光、更灵动,更符合“这一个”的表演方式!表演和写作都是一种抵达,抵达她自己的灵魂,经历一次次内心的对话,寻找美和有价值的人生,当奚美娟把自己40多年的创作经验,通过一种自由、随性、散漫的表达方式书写出来时,带给读者和专业工作者的帮助是显而易见的,也是独一份的!
(作者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