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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凌
我从小就有三个坚定的愿望:看展。看展。看展。这里的展览,全名应当叫“艺术展”,举凡画展、雕塑展、文物展、书法篆刻展、工艺美术展、设计展、装置展、沉浸光影展和3D打印展等,对我来说都行,我不挑剔。
读汪家明老师的《美术给予我的》深有同感,生在一个艺术匮乏的年代,小时候我连一本连环画都要珍惜着看,后来跻身“看展突击队”就格外顺理成章。而在长江以南乃至全国,还有哪里比上海举办的艺术展览更多、更让人应接不暇?看2023年上半年公布的数据,全市博物馆共设基本陈列396个,另有临时展览433场,数字展览293场,其中艺术展览的浓度一定不低。身在上海,你逛逛梧桐区,说不定路过的门里就藏着一个展览;你在老工业区散步,旧厂房可能已经改造成了时髦的艺术园区;你在书店里站站,某个区域赫然成了艺术空间;就连在看似平常的购物中心买东西,一个弯转错了,也有可能踏进一个光影大展。
逛展回来后,我经常揉着酸痛的关节自问:展览有什么好?答案如下:展览是精巧的citywalk(城市漫步),是迷你的生活典礼,是视觉的一场飨宴,是注意力的一次神游,是在空间中认识时间,是与文明的一场约会……外子在旁边提示:“说人话。”好吧,那就是:公共展览不收费,即便是收费的特展,其价格也远比许多其他消费便宜。而一个好展览给人的精神世界带来的益处,几乎与读一本好书相仿。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范景中先生在《艺术与文明》三部曲中一再强调,书籍与艺术一起构成文明的两根支柱,“博雅”本身就是“文”与“艺”的综合。艺术展览融汇了文字说明、实物和图像,让文明变得可观、可感、可居、可游、可传播,善莫大焉。
近年来,大众的看展风格约略有三种:简朴的是九宫格式看展,为微信朋友圈度身定造,无论展览是否成功,凑出九张图就是成功;稍微复杂一点的是资讯式看展,为小红书量体裁衣,除了一组图还需加一段攻略式文字;最扰人的是主播式看展,自恋并且以展览为背景自恋,被多个展览场馆明令禁止也算大快人心。以上诸类方式都可以归入“打卡式看展”名下,盖章、拍照、发图、买文创产品,是当代的“到此一游”。我想,恺撒曾说“我来、我见、我胜”,那是因为他活在科技不昌明的时代,塞给他一个智能手机,恐怕他要把金句改成“我来、我拍、我胜”。智能手机早已成为人们的外挂器官,用来沟通、记录和储存。将展览中自己遇到的精华拍照留图,虽不能保留原作灵韵,好歹不算宝山空回。对于展览场地中挡在我前面全神贯注地拍照的男女老少,我满是同情之理解,无他,我自己也拍照。而对于那些把一幅画网格式拍一遍的先生女士,我虽等得焦躁,却从心底里认可:这才专业!
杰出的艺术品本来与大众相距甚远,比如大收藏家王季迁在1942年至1944年间的两册《题画杂录》中,采用“在某某处与某某观某某画”的“过眼录”写法,因此把去何处看了何画记录得清清楚楚。算下来,他提到恩师吴湖帆的梅景书屋12次,提到孙伯渊的石湖草堂19次,提到庞元济的虚斋17次,还去过张伯驹家9次、王个簃家7次。显然,这依然是我们在《西园雅集》类画作中所看到的文人小圈子观画的余韵。后来博物馆体制的普及、图像复制技术的便利和互联网的兴起,深刻改变了艺术作品的观看条件。法国艺术史学家达尼埃尔·阿拉斯在助教时代买了一台奥林巴斯照相机,从此实现“图像自由”,可以将博物馆的藏品“细截”回家细细研究,乐此不疲。他所提倡的以细节为研究对象、以近距离观看为研究条件的艺术史,只有在“拍照截图”这个意义上才可以理解。2023年,我看过的艺术展览不下20场,从“细截”出发研究“细节”,也有不少有趣的发现。
在英国国家美术馆与上海博物馆合作的文艺复兴大展中,米西诺作品《书房中的圣哲罗姆》前总是聚集着许多观众,这幅只有46厘米×36.5厘米的木板油画,以其精致的画面、精妙的透视法和“欺骗眼睛”的招数让观众惊叹不已。留心观察画面,画中的写字桌侧面钉着一张打开的纸条,这是传统上安排画家签名的地方。但是当你不顾一切地把眼睛凑过去,甚至把你高价买来的博物馆望远镜调了又调,那张纸条上也只会出现模糊的三四行墨迹。拍照回家放大了看才会懂得,这完全是一封“假信”,也完全不是“签名”。事实上,画家米西诺用这张纸条制造了一个视觉陷阱,是与观众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上海东一美术馆与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合作的“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大展中,布面蛋彩画《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与半人马》是尺幅最大的一件,尺寸是207厘米×148厘米,也是聚集了大量观众的一件。其实在艺术史学界,画中这位女性形象到底是谁素有争议。我坚信画中人乃代表了“速度与轻盈”的女战士卡米拉,因为一般画册中画面下端总是印制得不够清晰,但在现场细读和拍照可以看到重要细节:沉重的半人马压塌了脚下的土地,蹄子附近出现一条深沟,而女战士虽然持戟背盾,却轻盈地站在那里,脚下的土地并无异样。这种对照一定有画家的用意,“轻盈”正符合史诗与传说中卡米拉的主要特征。
正在进行的浦东美术馆与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合作的大展“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豪奢地一气展出了6幅卡拉瓦乔原作,处于核心位置的是他的早期作品《捧果篮的男孩》。当时刚刚来到罗马的卡拉瓦乔为衣食计,给样式主义画家朱塞佩·切萨里当助手,且只能画一幅画中不太重要的部分,比如花卉和水果等静物。也许是塞翁失马,卡拉瓦乔的静物画造诣因此突飞猛进,时至今日,他的《水果篮》已经成为每一本经典静物画作品选中不可或缺之作,而《捧果篮的男孩》就像是抱起了《水果篮》中的水果篮。更有意思的是,这篮水果经常“穿越”,在卡拉瓦乔的画中频繁露面、串联细节,当如荷兰静物画里的花卉与水果,有“万物虚空”的生命易逝感。我在电脑上将水果篮里叶子上的蛀洞放大再放大,想起卡拉瓦乔的好勇斗狠又才华横溢的悲剧一生,好像突然就更懂他了。
展览是别人的,感受和手机里的记录是自己的,当个艺术展的“图匪”,并能在细观和探究中找到乐趣,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