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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舍
一个人与生养地的感情,于我而言,经历了一个复杂难辨的过程。从20岁的决然出走,30岁的无可安放,到40岁的回望流连和50岁的凝视与发现,其间变化皆因割舍不断的情缘。面对故乡,我时常面临种种认知的困难,有时又被一种负气的情绪打断,担心自己的讲述会冒犯什么人。起初,我以为这30年不断变化的心境缘于渐长的年岁,源自一个人涉世经历的积累,即所谓的成熟。后来细加思忖,才确认那最深处的因由——是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忧思与期冀。是的,从离开它的第一天,我就在心底不停地问:它可以变得更好吗?谁可以使它变得更好?
阿舍近照
我出生的农场位于塔里木盆地东北角,人口最多时达7000余人,在经过半个世纪的建设发展后,于新世纪到来之际隐入历史。我对它的追忆再也不是自我的、碎片的、怀旧的、浮光掠影式的,除了它对我生命的造就,它本身的命运与拥有,它肌体上的时代印痕,它迎接、养育和送走的人们,它的梦境与忧伤……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在我眼前呈现。
我从未如此全情投入《阿娜河畔》的创作中。“阿娜河”是塔里木河的古称,“阿娜”在维吾尔语里是“母亲”的意思。我成长的农场有一条人工干渠,渠水引自塔里木河,为各个居民点、各处耕地、林场、畜牧点带去宝贵的饮用水。阿娜河是这片土地的母亲河,我的小说写的就是这条河养育的这群人,他们的悲欢与命运。
这次写作,我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如何书写这些故乡的建设者。既要书写,便需了解和理解。了解相对不那么劳神,各种文献资料摆在面前,时间、事件、人物、原因、结局……梳理齐备即能完成。困难的是如何抵达他们心灵和精神的世界。即便熟悉如身边亲人,人们也未敢断言自己能够看得整全,更何况一群志向与意志有异于普通人的边地拓荒者。其中,最令我生畏的人物形象是主人公明中启。他被理想主义光芒照耀,又必须朴素平常,必须有烟火气、有温度、有缺点、有欲望,他要低到尘埃里,又要作为金子发光。这似乎仍然不够,因为,如若没有对命运本身的思考与察觉,对他坚守与留守的描写,就还只停留在世俗层面,而未上升至生命本质。
创作中,我试着理解明中启内心的两难。首先是作为一名农场教育工作者的为难。明中启留在农场培养学生,但他不能再像父亲明双全那样理直气壮地劝导农场子弟“报效”农场,因为他明白,时代的变化已让当下的孩子有了更多选择。他要考虑孩子的个人发展,也要考虑家长望子成龙的期待,更要考虑让孩子们留下来的理由。“农场何以承载孩子们的未来?”在这道未解之题面前,明中启犹豫了,他明白,一个人要往何处去本是个人的选择,他是决然不应干预的。另一个是,作为一位试图窥破命运企图的独行者的为难。他留在农场是个人的选择,他对这片土地的情谊也独属于他个人,是他生命单方面的发力,好似他对楼文君的情感——一只射向茫茫沙海的箭矢,满弓射出,空空落下,最终回应他的,只是寂寥时空中的一缕风声。或许,从老师尤汪洋的莫名消失起,他便隐隐窥到所有人皆会隐入历史的终极命运,他的留下自有其不愿讲出的理由。他是真正懂得孤独的人,因为他并不需要他人的理解。可以说,写作《阿娜河畔》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经历过这样并不轻松的理解之旅。
其次的困难在于语言。我在变化,故乡在变化,这片决定了我从哪儿来的土地,始终在不动声色地更新我对她的情感与认知,而每一次更新又在更改着我的书写方式和语言表情。我先前的故乡书写,多取自我对故乡的记忆,从修辞、节奏到语调,叙述者有着更为主观、强烈的语言表达。到了《阿娜河畔》,“我对故乡的记忆”必须转变为“一群人和一片土地的关系”,基于书写对象的改换,小说需要在新的情感维度上,寻找新的叙事基调,展开新的认知和想象。因此,讲述故事的口吻和语调也随之改变。
遥远又寂寥的边疆屯垦史,一群被历史洪流裹挟的人们,用何种语调的讲述才能与他们的遭遇和命运匹配?寻找语言的过程,如同开启保险箱,耳戴听筒等候密码锁跳出那道清脆的咔嗒声。我需要相信自己,有找到它的耐心与敏感,不见得非要有多少次的推倒重来。我记得自己在等待,等待那句主导全书的话,终于在某一天的黄昏,从一段深沉清澈的大提琴旋律中来到我的指端。必须降低音高,必须减缓节奏,必须是一种舒缓、朴素、深情的语调,才能与那个遥远又寂寥的时空相匹配,才能盛放那样一群坚韧又明净的人的遭遇与命运,才能让他们自带光亮的心灵支撑起自己的人生。
这一次,一种新的语言将我紧紧包裹在一个陌生新鲜的文学时空中。写作《阿娜河畔》过程中,我的身心完全融入其中,完全附和着它的节奏在说话、在感知、在哭、在笑、在思考,这是一种崭新的创作体验,因为我从未如此贴近过自己小说中的人物。等到小说完成,我又欣慰地发现,这种新的语言已经溢出文本来到我的生活中,已经不知不觉重塑了我与故乡、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
书写者在生长,故乡在生长,文学中的故乡也在生长。三重生长相互呈现,相互改动,相互充实。左右和增损彼此面貌的,始终是我与故乡的关系。正如文章开头提到的,我与故乡的情感,经历了一个复杂难辨的过程,即便今日写出这本《阿娜河畔》,我仍然觉得还有更多没有被写出的部分,还有更深邃精微的内容等待我去挖掘与呈现。或者说,我对这片土地的呈现,必须紧紧缚于我对她的“有情”之上,否则,她是不会向我展现她更广大的内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