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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伯鑫
我记得,在上海越剧院有两位演员被称为“性格演员”,一位是王文娟,另一位是张桂凤。张桂凤是越剧“十姐妹”之一,属于顶流老生。
张桂凤自小学艺,文化程度不高,但谈论剧本或读解人物总是头头是道、别有见地。她在这方面很有天分,艺术感知力特别强。如《凄凉辽宫月》中心性猜忌的悲情君王道宗,她一语道出那是奥赛罗式的人物。她对自己要求甚严,对别人也很较真,只要发现别人表演上的问题就会立刻指出。艺术上很自信、很强势的她,对戏情、戏理十分坚持,说话直来直去,不怕得罪人。
张桂凤常因戏与编导发生争执,有时还咄咄逼人。在一次讨论戏时,她与编剧争得不可开交,竟然让编剧气恼得“摔了本子夺门而去”。听说老院长袁雪芬给她的7字评语是“脾气大,本事也大”,可谓有知人之明。难得的是,虽然张桂凤与别人红过脸,但彼此都没有翻脸不认人的,事后照常一起合作切磋。只缘争争吵吵中,戏文终究有了进阶,演艺也得到长进。
大家眼里的张桂凤是一位创作高手、表演鬼才,其来有自。她把开蒙师傅的教诲——“样样角色都要拿得起、做一个货真价实的演员”作为座右铭。长期的舞台磨砺、丰富的经验积淀和超强的领悟力,使她本事了得。作为本行老生,她当行出色自不待言,但又不自我设限,串演过老旦、花脸、小旦等行当的角色,打开了表演艺术的更多面向。她亦男亦女、宜古宜今,不论天子元戎、高官贵妇、贩夫走卒还是革命英雄人物、普通劳动者,演起来都惟妙惟肖,显示了驾驭各种人物的才能。她在红氍毹上构建了缤纷多彩的艺术世界,也由此建立了自己在越剧界的身份、地位。
原版《祥林嫂》中新增了以做中保为生的卫老二,张桂凤受邀饰演这个属于丑行的角色。为此,张桂凤搭乘一叶扁舟,两次到浦东农村茶馆店观察和体验生活,捕捉类似的人物形象。她注意到,有几个穿长衫提鸟笼的茶客脱了鞋、蹲在长凳上喝茶聊天,其神情、举止对她大有启迪。经过创造性的加工提炼,她呈现在舞台上的人物形似而神备,性情、气质、形状、声口,活脱脱就是一个狡黠精明、处事圆滑、富有浙东乡土气味的癞子形象。当年该剧晋京演出时,业界同志对她的表演大为赞赏,向她讨教经验。
后来,她在戏中“一赶二”,同时扮演阿发婆婆。这个龙套角色仅有两次露面、三句台词,却照样被她演出了性格亮色。她“寥寥几笔”就在神态、形态、语态上勾勒出一个蒙昧、混沌的乡野老妪形象,她的表演至今传为美谈。
张桂凤一生爱戏、爱琢磨戏,戏不离身,身不离戏,年近古稀仍驰骋在舞台上。她的艺术创造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祝英台之父祝公远是她的代表作,这部戏拍过电影并出国访问演出,均受到赞誉。晚年的张桂凤以开放性思维,对自己演了一辈子的这个角色做了认真的总结和反思。过去由于历史的局限,祝公远被贴上了“反派人物”的标签,刻画人物“难免犯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在“逼嫁”戏中凸显了他的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该剧在拍电视剧时,张桂凤超越了以往的认知:祝公远的爱女之情贯穿始终,他支持女儿外出求学表现了对她的爱怜,而他许婚马家也是出于爱女之心。于是,张桂凤对剧本和表演进行了发掘与重新演绎,致力于合乎人性、人情的审美表达,超越了“扁平的人性”。她敢于否定被大家认可、业已定型的表演,颠覆了祝公远生硬、冷漠的传统形象。
特别是,在增写的新唱段中,张桂凤的表演充分表现出一个老父对女儿推心置腹、动之以情的“劝婚、求嫁”,企求她能体谅自己难堪的处境。面对执意不肯上轿的英台,祝公远心焦气急地说:“你就可怜可怜为父吧,你再不上轿,我……”在拍摄现场,只见入戏很深的张桂凤,情不自禁地来了一个即兴表演——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这一动作“直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把祝公远的无奈、沮丧、乞求表达得淋漓尽致,让观众产生共鸣共情,觉得这也是个受封建礼教戕害的老者,可怜、可悲复可叹。
张桂凤晚年时,女儿和她闲聊时问:“你不满意的是哪个角色?”她回答:“都有些不满意,年龄允许的话,都想重新来一遍。”我很感慨,这是一位艺不惊人誓不休的艺术家,身上洋溢着一种艺无止境、不断求索的精神。老戏骨真正做到了“知一重非,进一重境”,在晚年如愿完成了祝公远的形象重塑,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