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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
文学和绘画,皆是隐藏的艺术,用一句话隐藏不便说出的千万句,用一棵树隐藏千万棵树。
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作家陆春祥将自己的书院建在隐士严子陵故乡,这个坐落在富春江畔叫桐庐的地方,因为文学而聚集了许多作家和读书人。那晚我在书院讲堂给几十位写作者讲课时,窗外鸣叫了一天的麻雀、乌鸫和喜鹊,好似都安静下来。鸟也有嘴叫累的时候。这些听过历代文人隐士高谈阔论的原住鸟儿们,或许早已习惯了人的聒吵。这地方自从有了隐士严子陵,所有一切都隐藏不住了,人的声音更是没有消停过。
年轻时我读严子陵的故事,想象不出他隐在怎样的地方。其时我在不为人知的生活中,靠写诗想让人知道。就像树梢上一整天扯嗓子鸣叫的鸟,想让更多的鸟听到。我在那个偏僻地方也扯嗓子叫过。后来我靠写作让自己的声音传到了外边。如我写的,“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严子陵是一个靠隐获得大名的人。他显然没做成隐士,因为跟刘秀是故友,一个被皇帝四处找寻的人,还有什么可隐的。只是他坚守住了不出山。刘秀也满足了他做“不招之臣”的心愿。后来慕隐士之名而来的那些名人,也都在隐士家乡留下了名字。当然还有更多的无名者,他们隐在自己的一生里。
我们驱车又乘船,游览富春江畔因严子陵而显名的钓台、祠堂、书院、寺庙时,我脑子里浮现的是《富春山居图》。严子陵和《富春山居图》的作者黄公望,隔了数百年,期间朝代更替,富春江也从汉朝流淌到元代。但他们同是心机深重的隐者,前者想隐逸自己,后者却用一幅画隐藏起一处江山。
在山居图这幅长卷中,那几个隐约的人:打鱼的渔夫、砍柴的樵夫、茅亭里戴着高高帽子的读书人,以及江船上面目模糊的过客,或许都是藏匿了真实身份的隐士。那两位渔樵,或许深藏起整顿山河的雄心,老老实实地垂钓砍柴。那读书人读的也许不是春花秋月的诗词,而是金戈铁马的兵书。这条江流过多少代人,江水会老,山木会腐朽新生。一条江在悠久时间里的模样被画家留下来。
早年我看这幅画,没想到过它跟哪个地方有关系,富春江只是一幅画里的江。即使后来我知道了有一条真的富春江,我也从未想过要来看看。我已经看过画中的江和山居了,一条在地上的江,怎么流淌也不会让人意外。
陪同的朋友说,《富春山居图》画的就是这一段山水。并在手机上搜索到山居图,让我对照着看。我说,古代画家不会像现代画家那样,对着山水写生作画。古人画的是心中之画。画家将万千山水藏于心中,待要画时,千里万里的山水争相涌来,一颗心灵成了世界中心,被造物安排过的山水,又被画家重新安排。这一次的再造,只因一颗心动。山野高低起伏皆是情绪,心中沧桑只委屈枯枝古树,而大江浩荡,再宽的波浪拍打在心之岸,多高远的云天,也在轻轻一抹的笔端。
在一幅名曰《富春山居图》的画中,真实的富春江早已被隐藏了,它成为一幅画的素材。一条被绘画当素材用过的山水,尽管不会因此减少什么,但肯定被攫取走了什么。那是山水的魂。
我相信每一处山林都隐藏着一幅山水画,就像一个醒着的人心中藏着一场他夜晚会做的梦。山居图是富春江隐藏的一段山河大梦,千年前已经做成。
文学和绘画,皆是隐藏的艺术,用一句话隐藏不便说出的千万句,用一棵树隐藏千万棵树。就像一部小说的故事,是从一堆故事中活下来的一个故事。山居图中活下来的,是富春江岸无数年代里无数棵树的样子,无数座山还是山,无尽流淌的江水还是水。但是,一条被笔墨绘画的江已经完全不一样。那必是闭住眼睛看见的山水。画家需要牺牲掉多少棵树,才能让《富春山居图》的林木疏朗清远。画中那有数的几个人背后,是隐藏在世间的千万人。那是岁月和朝代更替里的人,跟草木一样,老了又年轻,枯了又荣。
富春江及沿岸山林,是被《富春山居图》隐藏的现实。再美的眼前自然,也必经过一个人的眼睛心灵,在人心灵中活下来的那些自然,成为了艺术。作为游客,我看见的是此刻的山水,而此时之外,是一条江和两岸林木漫长的生命枯荣期,画家所画,必是流了千年的江水,长了千百年的老树,和活过几世的人。就像作家会在一个句子里写尽一生一世。
富春江的波浪里满是古今流不尽的人声。看久了《富春山居图》,再看眼前的富春江,直觉得对岸山林,像是照着《富春山居图》的模样长的,每一处都有点像,但都没完全长像。或许富春江要长成那幅画中的样子,还需千万年的光阴。因为艺术所表达的,是山尽头的山,水穷处的水。
(作者为新疆作协主席、茅盾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