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肖鹰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在有涯与无涯的对立中,庄子开出的哲学药方是以“游”为“学”。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庄子·大宗师》)
意而子与许由这则对话明确表达了庄子的“游”的人生价值理想,即不受既有成规和观念束缚的自由活跃的生命活动,“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以庄子的“游”的观念导航学术,亦可说是“非中心无边界”。但是,庄子的深刻处必须从两个要义开拓出来:其一,真实而切身的感悟,对于庄子,学问不是概念(名言)的捕捉,而是对生命的“不测”和“无穷”的感悟,这是“游”的本质所在;其二,学术不是一个可以占据阵地或完成终结的事物性活动,相反,它是因为无限开放而生气无穷的。人生之“游”归根到底是天地之“化”——“万化而未始有极”。
陶渊明的《饮酒·其五》诗中的第六句,在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纂的《文选》中为“悠然望南山”。苏轼认定陶渊明原诗是“见南山”,而“望南山”是“俗本妄改”。他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东坡题跋卷二·题陶渊明饮酒诗后》)苏轼做此论断之后,通行本《陶渊明诗集》均采纳“见南山”为陶渊明原作。近十数年来不少文章反对苏轼论断,论者所据要点有三:其一,《文选》是迄今发现最早收录陶渊明此诗的版本,苏轼之说无版本支持;其二,陶渊明诗多出于纪实,综合文献与地理环境考察,陶渊明“望南山”为纪实;其三,在陶渊明前后诗人中寓“望”之诗文是一流行传统。
驳苏论者凡此种种理由,或可以质疑苏轼论断,即陶渊明作诗非必然“见南山”而不可“望南山”。但以此种种理由笃定陶渊明作诗只能“望南山”而不可“见南山”,则是拘执学究的态度臆测陶渊明。驳苏者认为,采菊东篱下,于南山必须举首远望而得以见之。王维诗《终南别业》有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驳苏者的诗理讨论,“水穷处”在山谷中,王维岂可“坐看”云起!借王诗论陶诗,“望南山”可,“见南山”又为何不可?
在贾岛“推/敲月下门”不定的时候,韩愈为之定为“僧敲月下门”,后世传为佳话。但朱光潜说:“‘修改’就是调配距离,但是所调配者不仅是语言,同时也还是意境。比如韩愈定贾岛的‘僧推月下门’为‘僧敲月下门’,并不仅是语言的进步,同时也是意境的进步。‘推’是一种意境,‘敲’又是一种意境,并非先有‘敲’的意境而想到‘推’字,嫌‘推’字不适合,然后再寻出‘敲’字来改它。”(《诗论》)朱先生之论深刻地揭示了诗人创作的微妙而且变化的心意(意境),他人是做不得主的。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诗说:“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韦应物《答裴棁》诗说:“采菊露未晞,举头见南山。”同是唐人,仿陶却是“望”“见”两别。陶渊明已做九泉古人,死无对证之下,要“坐实”他之原作“望南山”还是“见南山”,这只能是活人替死人做主了。
近百年以来,许多关于中国美学、中国艺术“是什么/不是什么”的论断,验之以中国文化的多元丰富,未免失于简单臆断。比如,关于中西对比,宗白华有一个结论性的、而且被后世广泛引用的论断:“中、西画法所表现的‘境界层’根本不同:一为写实的,一为虚灵的;一为物我对立的,一为物我浑融的。”(《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这个论断无论针对中国绘画,还是西方绘画,都是简单片面的,面临着重要的艺术史实的驳诘。在艺术创作中,“写实”与“虚灵”是任何艺术家都必然面对而且必须处理的矛盾,因为艺术不是对现实的复制,“A representation is never a replica”(E.H.Gombrich,Art and Illusion),任何手法和风格都是在这对矛盾中的运用。如果将“写实”与“虚灵”用作艺术风格的描述,则中西艺术都包含着这两种风格,而且都具有这两种风格的伟大作品。至于“物我对立”与“物我浑融”,是纯粹主观性的判断。王国维论诗歌,指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认为前者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后者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朱光潜却认为,王国维所谓“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或“同物之境”;而其所谓“无我之境”,却是“有我之境”或“超物之境”。(《诗论》)以宗白华的“物我对立”与“物我浑融”的区别观念,王国维与朱光潜对诗境的看法正相反对。宗白华关于中西艺术比较的论断,犹如欲断陶诗之“望/见南山”,立意即错,故不免无谓臆断。
19世纪转向20世纪以来,关于中国文化的言说始终有一个急迫的动机——回应西方。在将西方文化作为对比对象的过程中,这个回应西方文化的急迫动机无疑促进了我们对母语文化的反思,但是,也很可能,准确讲,事实上也造成了在中西对峙中对母语文化的一元化和简化思维。从20世纪转进21世纪,我们当代学者在拥有更加现代、高效的交通条件和学术研究工具的前提下,应当以超越前辈学者的视野和思维,更深刻广泛地探讨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这就是需要我们更活跃、更自由的游与思。
“以神为马”出自《庄子·大宗师》。子祀询问病危的子舆是否厌恶死亡。子舆回答说:“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我借庄子这个词语表达对学术的无限精神和自由追求。
2024年8月11日,英、法、意三国之游行前,酒无斋
(本文为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肖鹰文集《以神为马——中国美学的游与思》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