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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德亮
指墨,就是用手指头蘸墨画画的中国画技法,自清代的高其佩首创以来,代不乏人。有人会说了,用毛笔画画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用手指头?这不是故弄玄虚、标新立异吗?
当然不是。指墨是清代初年在上层社会形成并发展的艺术门类,经过那时文人的品评和洗礼。
高其佩所处的时代,正逢清初“四王”以宋元笔法为宗,一味仿古,且被皇室极力推崇,在全国产生了垄断性的影响。讲究“无一笔无来历”的“四王”是其时中国画的主流,而高其佩用手指头蘸墨,横涂竖抹,完全偏离主流。虽然有人认为他是“外道天魔”,但欣赏他的画的大有人在,可见在上层的文人群体里,他还是很受欢迎的。
高其佩指墨画《李太白》
在高其佩侄孙高秉写的《指头画说》中,说高其佩当年“求画者无虚日”,也就是每天都有人来求他的画。昔时求别人画画写字,无论是给钱还是不给钱,纸一定要自己准备,并附名片大小的红纸或粉纸,用“恭楷”,即最恭敬的馆阁体小楷写“敬求墨宝”四字,“墨宝”二字要换行提格,以示尊重。纸上还可以写明求画什么(写什么),如果希望有上款,要把名字、称谓等标注清晰,比如“赐款:德亮”,这才叫礼数完备。
因为求画者太多,高其佩经常“突击完成任务”。等案头积攒的求画纸达到四五十张了,就提前一天磨墨,从第二天上午十点画到下午六点,这些“文债”便能还完。一个月通常“还债”两回,也就是说,一个月画一百幅,一年就是一千余幅,“自弱冠至七旬不下五六万幅”,这还不算平时随手画的几柄扇子、几个手卷、几本册页,他真乃古往今来第一高产的画家。
当然,作为高其佩的后人,高秉描写先人有些夸张倒也正常,但高其佩肯定是个高产的画家。他的画广受上层文人群体的欢迎,也是肯定的。
为了请高其佩画画,一些人特地备好上等的宣纸。据《指头画说》,有以宣纸来求画者,高其佩却裁了同等大小的时纸,在时纸上画。所谓“时纸”,即当时的普通纸,或者说常用纸。他还把宣纸退给求画者,说:“吾画粗品也,过费时纸,心已难安,何忍涂此佳品?”
当时的宣纸,与现在的宣纸不同,带有“地理标志产品”的意味——一定是宣州,也就是安徽宣城出产的纸,才叫宣纸。宣纸与其他地方所出产纸的根本区别在于原料,要选用宣州特产的青檀树皮与沙田稻草;加之宣州的水好,备料、抄纸和加工纸的技艺精湛,才形成了宣纸这一地域品牌。
宣纸一度是高档纸的代名词,价格不菲。与此同时,社会上还有很多其他原料的纸,如枸皮纸、桑皮纸、楮皮纸、竹纸等,另有以产地来命名的高丽纸,以用途来命名的元书纸等。后来,因为宣纸的巨大影响力,人们就把一切能画国画的纸统称为宣纸,比如我小时候学国画常用的“迁安宣”和“夹江宣”,是河北、四川出产的纸,也都称为宣纸了。
说回高其佩,他不用宣纸做指墨画,未必是怕糟蹋好纸,而是宣纸的洇散效果,对指墨技术不太友好。手指头能蓄的墨很有限,往宣纸上一按,墨悉数吃到纸里,原地洇散,再想拉出线条,比较困难。而时纸是日常写字、抄公文的纸,基本不洇或者不太洇,这样,手指头蘸墨就能“走”起来了。
如果有用熟纸,就是矾纸来求画的人,高其佩也照此办理,把时纸裁成同等大小,再画,“亦如其式,易以生纸”。这里说的“生纸”,和我们现在说的生宣,就是没上过矾的纸也不尽相同。画国画的人都知道,画工笔画必须用熟纸,因为它一点都不洇,可以反复上色、渲染,但熟纸的墨色都浮在上面,“不往下走”。而过去的生纸,是指各种没上过矾的纸,其中也包括用其他方法制作的加工纸,比如上色的、砑光的、用豆浆刷过的,只要墨往下走的,都叫生纸;有些生纸也有熟性,不太洇,和现在的半生熟纸比较像。
虽然在熟纸上用手指头画画,操作难度比在生纸上低一些,但墨色变化、表现效果以及随洇散产生的气韵,就要差很多。大概在高其佩之后,好多人无法掌握用生纸画指墨画的技术,就都改用熟纸了,所以高秉在《指头画说》中下一论断:“故平生指画无一宣纸、矾纸者……若谓矾纸可作指画,则大谬矣。”
后世习惯用熟纸画指墨画的人也有不少,画家钱松喦曾说:“指画用纸或绢,可加膏矾及云母,即成熟纸、熟绢,这类纸和绢的特性在于不透水。指甲远远硬于毛笔,生纸着水后指甲一戳即破,锋芒犀利的线条难于表现,而且指画中积墨积水的渗化,饶有水墨淋漓的韵味,这是生纸所难办别的。当然有的指画家喜用生宣纸,巧研技法,也是另有一番风韵。”用生纸还是熟纸这件事,在指墨画流行的年代,值得讨论一番。现在,指墨画几成绝学,会画的人寥寥无几,愿意画、画得好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没必要讨论用什么纸的问题了。
上文说过,来求高其佩画的人太多,直到他七十岁的时候还是这样。他曾对后辈说:“凡索吾画者,吾即应之。案上曾无宿纸。”谁跟我求画,我就给他画,案上几乎没有过夜的纸——当天拿来,当天动笔。这句话和高秉记述的“一留半个月,一画五十张”存在出入,但这两条记载都出自《指头画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高其佩后面说的话,大概就是答案:“而五十余年中,未尝特作一画赠人。凡向尔辈购索者,亦当有以应之,而毋以充礼物。盖绘事非文集法书比也。”粗略翻译一下,但在五十余年中,我从未专门画一张画送人,都是别人向我索求我才给,哪怕不付钱。以后但凡有向你们“购索”的人,都可以给他,但不要把我的画充作礼物去送人。画画费时费力,不是你出的文集,也不是你写的书法,那些是能主动送人的东西。
好字卖不过烂画,历史上就是如此。
高其佩为官几十年,不缺卖画那点钱,求他画的人恐怕非富即贵,收钱大概也不合适。尽管这样,也得你来求,我才能画,而不是你过生日我主动给你送去。这里面,其实大有意味——
侯宝林先生去某大学做讲座,讲完课,台下的同学欢呼“来一段”,侯先生当即掉脸:“我是来讲课的!”其实,同学们是喜欢他才会这样要求,并无恶意,且大有热情。但这样一来,就变成我拿自己当老师,你们拿我当艺人,侯先生的情绪自然会有波动。
和朋友一起吃饭时,无论是哪行的演员,都怕别人吃着吃着让他“来一段”。在其他人看来,这只是热闹一下:捧你还来不及,哪儿能不尊重你?但在演员看来,这就是我拿你们当朋友,你们拿我当艺人了。假如他的身份不是艺人,而是政治家或教授,又有唱京剧或说相声的优长,在场面上,如果有人请他“来一段”,大概他来完一段还会兴致勃勃地“再来一段”。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无论我是什么水平,您都得尊重我的身份。
清末民国的著名画家王一亭,1907年出任日清汽船株式会社上海公司总买办,1909年当选沪南商务总会总理,后历任上海总商会协理,上海面粉交易所理事长,华商电气公司、中华银行、大达轮船公司董事等职。一言以蔽之,他太有钱了。王一亭也是画坛高手,与大画家吴昌硕私交甚笃,江湖传言他曾给吴昌硕代笔,可见其水平之高。
这种水平的画家,又是这样的社会地位,画价肯定不低,但他的朋友总白要他的画,不给润笔。是啊,你都这么有钱了,我求张画,你还能跟我要钱?就算我给你钱,你能看得上吗?
但王一亭不高兴:不管我多有钱,在画画这件事上,我的身份就是画家,你不给我钱,就是不尊重我画家的身份。于是,他在收钱的画上题自己的名字,在没收钱的画上题“白龙山人”。有人问王一亭:“您这个别号是什么意思?”他说:“我的家乡有座白龙山,所以我叫白龙山人。”其实用沪语念“白龙”,音同“白弄”,也就是免费、白干的意思。
这个传闻不见得准确,但肯定事出有因。据说当时这个传闻一出,在市场上流通的王一亭的画都受了影响,题“白龙山人”的画,被认为是应酬之作,价格比题他自己名字的画要低一些:既然没收钱,也就不会好好画。
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官员高其佩,还是一百年前的巨富王一亭,对自己的画家身份,都很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