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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立民
巴金的文字平白如话,早年,感情澎湃,中年以后,逐渐节制。到了晚年,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声嘶力竭的呼号没有了,时常是自己在默默倾诉,看似平静,却波涛汹涌。《怀念萧珊》中有一段很平淡的叙述:
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叙述他与妻子30多年同甘共苦的经历,巴金的笔却落在两册薄薄的小书上。《旅途通讯》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附在初版本下册正文后面的广告说得很准确:
这是将近一年来作者从空袭的威胁下,从炮弹的火焰中递传给我们的一些真切的报告和写真。他生活在日夜被敌机滋扰的广州,到过临危的武汉,守到广州的最后,又长途跋涉到了受尽淫威的西南重镇桂林。随着作者艰辛的行踪,充满我们视线的是:血!火!刽子手的残酷!一方面还有使我们振奋的同胞们沉毅苦干的精神,和促人警悟的有碍这新生个体的成长的病原菌。
这是两册薄薄的小册子,全稿16篇,分上下两册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分别出版于1939年3月和4月。不知巴金的两位朋友何以批评“这算是什么文章”,是因为只是写了个人的印象、行踪、见闻,没有表现“大时代”?今天看来,这些正是一个民族灾难的最真切的记录。大约受了朋友的影响,巴金的各种集子在不同时代屡屡重印,这部小书却不曾重印,直到巴金去世后,后人编单行本才得以重印(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8月版)。不过,正如巴金所言,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11月出版的《巴金文集》第十一卷中,它被全文收入,可以说这书中不仅有巴金的行踪,还有他心灵的秘密。
从广州到桂林的逃难路上,萧珊陪伴在巴金身旁,可是读《旅途通讯》几乎没有一行字提到萧珊。作家的写作很奇妙,他可以在文字中隐藏很多私密的东西,只有自己才能读得出。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弟弟张宗和1944年写过《秋灯忆语》,里面提到1938年与巴金同船逃出广州的事情。当时他们共有十人:林语堂的哥哥林憾庐和儿子及三位《宇宙风》杂志职员共五人,巴金和弟弟李采臣及萧珊三人,再就是张宗和与女友两人。他文中倒是提到一句萧珊(“陈小姐”):“巴金先生和他的女友很亲热,陈小姐很会撒娇,我们常常背后笑他们。”(《秋灯忆语》第2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8月版)俩人正在热恋中,那是他们一生最艰难的日子,也是最为难忘的甜蜜时光,1955年3月28日火车上重过旧地,巴金以少有的抒情笔调给萧珊写信:“今晨过坪石,重经十七年前的旧路,风景如昨,我的心情也未改变。十七年前的旅行犹在眼前。‘银盏坳……’你还记得吗?……这一路上都有你,也有你的脚迹。昨晚在车上我又梦见你了,朋友,那是十几年前的你啊!”(《家书》第202页)
平常读《旅途通讯》,我多用《巴金全集》本,不曾注意在初版的《旅途通讯》上册卷首作者是有献词的:
献给LP。在我的疑惑不安的日子里,这个朋友的友情温暖了我的心。
——巴金
原来他曾如此直白地表达过内心的情感。“疑惑不安的日子”出自巴金翻译过的屠格涅夫散文诗《俄罗斯语言》:“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担心着祖国命运的日子里,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和支持!啊,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自由的俄罗斯的语言啊!”巴金说在烽火连天那些“疑惑不安的日子”里,他“常常背诵这首诗,它是我当时‘唯一的依靠和支持’”。(《关于〈火〉》)看来,不仅有语言和信仰,支持巴金还有在身旁的萧珊。
短短的献词中,我们能够看出萧珊在巴金生命中的位置。可惜,后来的重印中它被删除了。所幸在《秋》的序中巴金再次提到在艰苦的日子里有四个人鼓舞了他,以致改变了小说预定的灰色结局,“我现在把这本书献给他们”:“远在成都的WL,在石屏的CT,在昆明的LP,和我的哥哥。”在开明1940年版、平明1953年版和人文1955年版《秋》中,序言中这些人名都是字母,直到《秋》收入《巴金文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10月版),巴金才加了注释,把这些人的身份公布于众:“WL是1927年1月和我同去法国的朋友卫惠林;CT是散文作家缪崇群,1945年1月病死在重庆;LP当时是我的未婚妻,后来做了我的妻子;我的哥哥李尧林1945年11月在上海病故。”1982年7月《秋》收入《巴金选集》第三卷,巴金在这个注释中添上萧珊的名字:“LP即萧珊……”而此时,萧珊已经去世近十年。
1939年,《旅途通讯》的献词中,巴金称萧珊为“这个朋友”;1979年,《怀念萧珊》中,他称她为“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并且说:“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在那些疑惑不安的日子里,有一个人陪在身旁,说“我不会离开你”,那是多大的幸福!难怪,这段情感刻骨铭心。
2024年11月10日深夜里、劳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