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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彦
五六年前,在先锋书店,承蒙潘光哲先生相邀参加《晚清士人的西学阅读史》新书恳谈会,这么一部专业的史学著作几分钟便引得听众如云,如云观众之中伫立着一位大汉,就是《领读南京》的作者许金晶。
金晶听闻我研究全民阅读,便在会后加了微信。有一天,我突然被他的朋友圈所打动,那是他的起居注:一是读书,二是吃饭,三是民谣,四是恩爱。除了民谣我都感兴趣:金晶读书非常之多,似乎能日读一书;他饭量非常不小,桌上时时出现诱人的南京板鸭;他赞美夫人小鱼非常频繁,伉俪在情感、事业、兴趣上交相辉映。几年后,金晶似乎透过屏幕看到了我凝望的双眼,毫不客气地向我发出邀约——为即将出版的《领读南京》撰写书评。
我突然意识到,我竟完全不知金晶的职业,只知道他是梅园经典共读小组的创始人、书评人、北大校友。但我知道他是阅读推广人,而阅读推广人一直是我的研究对象,也是我的师傅们,比如儿童阅读推广人李一慢、老年人阅读推广人薛晓萍、原典阅读推广人胡子、退伍军人阅读推广人林风谦……他们是一个独特群体,虽然各有本职工作,但又都以推广阅读为志业,在书海和人群中切磋琢磨,掌握着能助他人阅读的精湛之“道”。
漫长岁月中,阅读总被认为是私人的、个性化的、不该被打扰的。百年来,中国进入了越来越有公共性的阅读世界,但与西方国家经受现代书业漫长的洗礼历程不同,我国在20世纪80年代才脱离“书荒”的旧世界,今天就闯进了数字技术所重构的阅读新宇宙,这里的时空迅速膨胀,丰裕而虚空。
“领读者”“全民阅读”“国民阅读”“阅读推广”“阅读力”等这一系列新词语出现时,就意味着新的阅读宇宙产生了动力机制,人们渴望挣脱数字茧房,并在数字海洋中找到方向。领读者,就是这个阅读新宇宙的“菲狄亚斯”——这位古希腊雕塑家,用取自自然的石料、木材、黄金、宝石、象牙,“无中生有”地创造出宙斯、雅典娜等神像和神庙。领读者所选取的素材,是人类信息社会中最能成熟地表达知识和思想的书籍,在这个混沌初开的数字宇宙中细细雕琢,让人类依然可以真正阅读、凝思。
《领读南京》,就是许金晶的导览,造访这座城中为阅读巨像而工作的一位位“雕刻家”。
有些“雕刻家”在开拓阅读的空间。可一书店的钱晓征生长于安徽农村,1983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90年代创立可一书店,从湖南路到南京艺术学院校园再到南京城东仙林大学城,店面建筑面积已近4000平方米,这似乎已超越她多年前的梦想:“开一家1000平方米以上的书店,里面有书有画有咖啡,空间挂满艺术品,画廊与书店融为一体,……在这样的书店里,我可以一直工作,直到八十岁。”钱晓征的叙事娴雅恬静,书店几十年征途中的波澜,她只用“问题”“遗憾”“暂停键”这样的词语一带而过,让我们滋生美好的期待:多年后,白发苍苍的女店主仍然在开满鲜花的书架边硬朗地忙碌,而学人书店的访谈却让我们看到了书业的艰辛。
“书很重的,我们那时候经常是自己扛书,从五楼、六楼自己扛下来,哪里有钱喊别人扛?不可能的!”读书这件雅事,在店主阚炜这里,图穷匕见式地显露出物的沉重、利的微薄。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揣摩读者的口味和价格承受能力,才让这个古旧书店在南京城里生存了二十多年。在这篇文章中,我读到了最动人的情节:书店有一位老读者,是古籍版本目录学专家沈燮元先生,九十多岁的他每周日都会来这家店,直到百岁仙去。阚炜说:“因为我烧菜烧得比较好嘛,他就经常过来,他每次来书店就是看书、淘书,然后我烧饭烧菜给他吃。”
在青岛观象山下老房子中的“繁花书店”,也是一个用旧书和老物件堆起来的小世界,店主曾请我吃一碗他亲手煮的热馄饨,在旧书店里吃过饭的人,才知道人间真是值得。
金晶把这些“书店人”排在了全书的第三个板块,前两个是作者和出版人,第四个是阅读推广人,四部分构成了书的生命传播过程。但是,比起作者、编辑、推广人,书店跟书的关系、情感更复杂。万象书坊创始人魏明在采访稿中一直说经济,说人脉,说经营,说起书来似乎有点不耐烦,他对金晶直截了当地说:“你看过的书,我知道一二就了不得了,大部分都没看过,只是我觉得这些书好。”他轻飘飘地说起自己的起步,是“把江苏人民出版社那一点滞销库存的书刨出来卖”,是什么书?是《海外中国研究丛书》!这套丛书是80年代丛书热、阅读热的晚生子,而今天,80年代最闪耀的丛书们都已隐入书架的深处,这套丛书却如大树一样仍在一轮轮扩大,开枝散叶。阅读推广是复杂的体系,需要喜欢看书的人,也需要喜欢看别人读书的人,那么,魏明到底喜不喜欢看书呢?读了《领读南京》就知道。
记得有人批评一位学术巨匠,说他的缺点是读书太多而写得太少,写得少就无法被评价、被量化、被铭记。大量读书而极其深沉丰沛的灵魂,难道就不值得尊敬仰望吗?是“高人”,凤凰出版传媒集团的总编辑徐海用这个词来盛赞那些读书家,比如北京百万庄书店的张彧,南京文化局的施正东,南京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的刘刚,史地编校高手刘仁军等。出版人既能看见纸上的言语,亦能看见心中的言语,不久前,青岛出版集团的董事长贾庆鹏对我说,出版家必须能看到人类思想中的火花,并能大其火焰,传其火炬,否则,火花方生方灭,怎会有传世经典?
南京有十几家出版社、三百多家书店、一百多所高校、大大小小的各类各级图书馆,他们彼此编织起来,也与历史、世界中的读书人编织起来,构成了文化世界中的南京。人们总说出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出版家们总是“隐秘而伟大”,大阅读的时代则是大航海的时代,出版人不能只当幕后的知识工程师,也要步入台前,担任众人瞩目的领航员。
学问家既是这座城里的领读者,他们所提的明灯,亦在《领读南京》的字里行间,领我走了一段知识之路。记忆最深刻的是程章灿先生的访谈,他把20世纪90年代热销的《学习的革命》定义为“南京读书史”上的一个事件;他一再推荐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恳切地称之为“良心之作”;他说荣新江教授“满世界寻找敦煌”的系列讲座和文章,是围绕经典文献的行走与阅读;他推荐《大家小书》,说数学家华罗庚、地理学家竺可桢皆提笔能赋诗、谈起文史也颇有见地……他说过的大部分书籍,是我读过又忘了的书,经此一提,新的维度又展开了,让我盼望重读。“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领读是一种艺术化的过程,让书籍变得值得一读再读,而只有艺术品是可以反复玩味的,换成诗人黄梵的话,便是“西西弗在推石头的过程中发现精彩”,这是对一次性阅读消费品的对抗。
“阅读推广人”这一板块是我认真研读的部分,我曾经负责编纂很多期《全国全民阅读工作简报》,每月要浏览遴选各地全民阅读消息,南京的全民阅读活动总有新意、有内容、有品格,这独树一帜的原因,在读到《葛继彬:身体力行,至生不渝》时,我终于知道了,我看到了南京市领读者联盟成立的前世,也看到了“南京传世名著”的后续。一个城市对阅读的态度,由城中人们共同决定,但一定离不开行政责任者投入的热情如火、对阅读的钟情和崇敬。
最后,我想提到的是徐雁先生,在本文写作之前,他来青岛开会,带着一个磨损无光的古早皮质大包,塞得鼓鼓囊囊、四四方方,我一直在猜里面装了什么,读了《领读南京》的采访稿,便知道大概率是书。多年前,导师王余光先生从武汉大学调到北京大学时,家中藏书装了一个集装箱,原来徐雁先生从北京调到南京也用了一个集装箱运书,平日只看到他一身潇洒,恰如“雁斋”中的匾额所书“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气度,原来都是“手提肩扛”来的无数旧书刊所滋养的。何其幸运,能在耳提面命中被先生们“领读”,这领读最奇异的功效,是让我从爱书的灵魂,变得如他们一样,开始兼爱书的躯壳——还记得读书时跟随肖东发先生开会,我嫌主办方送的书太沉,就悄悄丢在椅子上,但还是被目光如炬的肖先生瞥见,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他终于忍不住,说了我好几次。但那时,我以为书籍即将被数字化轻盈地取代。
说什么阅读危机?论什么书籍消亡?几十年前,叶圣陶先生在寄往南京的家书中写道:“兆言去玄武湖养花的事情究竟进入到哪一步了?”如果叶兆言做了玄武湖畔的养花人,就不会有《南京传》,也不太会有《领读南京》。
领读一座城,领读一代人,领读,是我们进入数字时代的方式之一。
(作者系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文汇报》(2025年2月28日 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