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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嘉
在城市的喧嚣洪流中,旧书店宛如时光的渡口,静静地等待着岁月的行船。这一艘船开走了,还会有下一艘。当苏州文学山房旧书店重新开张的消息传来,我也成为其中一艘。6月24日,苏州不少媒体都发布了书店重开的消息,在此十多天前,文学山房旧书店的第三代传人、百岁老人江澄波刚刚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我再去文学山房,看到的是一种流动。
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店里靠门这一侧的东北角原先江澄波老先生的“专座”上坐着一个人,依旧是静静悄悄的模样,隔着玻璃看不真切,但身影隐约端坐,似乎如往日一样,让人突然愣神。推门进店,书店里一切似乎也都未曾改变。东边一排皆是线装古籍,黄旧的书页用匣子整齐地装好,贴着手写的标签;西边都是现代胶装本,有苏州地方文化的专架,其他便是杂七杂八各种旧书;中间的方桌仍在,照例堆着特卖品。除了东北角坐着的那个人外,我眼睛的余光扫过西南角用作收银的区域,那里也有一个人,但我有些社恐,就默不作声直接盯着书架了。
书店已经有一位顾客,也在沉默地翻看,片刻后带着选好的书付账离去。店家开始小声交谈。男声说:他从上海远道而来,是位老顾客。女声就应和说:哦哦,是来过的哦。男声就解释说:这次是专门来的,开了好久的车。女声迟疑了一下,又说:那怎么不把爸爸的书介绍给他……声音低低沉沉,原本寂静的书店更显寂静,但却在我心中响起共鸣。
老先生的离去,让许多人猝不及防,认识的、不认识的,听到关于离去的消息都会感伤,何况我正在这个书店里呢?钮家巷里停车不易,书店对面是状元博物馆、黄金博物馆,倒是呼应了“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古训,但“书中没有停车位”,那位上海来客开车到此,肯定有超过买书本身的意义。或许还有更深层的目的,譬如怀念、追思,又譬如支持,希望略尽绵薄之力让书店坚持下去。又或者,不仅是对于文学山房的支持,还是对于“书店”本身的支持。时间之津,带走了一个人,又带来了其他人。
店里真有几本是我需要的,我便拿着挑好了的书去结账。抬眼,看清坐在“专座”上的人正是上次我来店看见的老先生的长子,那次他在收银桌边收拾东西,我和老先生互赠作品时,便是他急忙过来辅助,帮着老先生确定落笔的位置。现在他坐在老先生曾经坐过的凳子上,他的夫人则在收银桌边忙碌,斯人已去,后人就绪。就是这个时候,在静静悄悄的、布局如前的环境里,我产生了“流动”之感。
我忍不住问起从前,话题就打开了。他从老先生讲到自己,73岁的年纪,决心要把书店经营下去;讲到女儿,在园区工作,忙碌之余仍会抽空来帮忙;讲到外孙女,今年刚刚中考结束,成绩一直很好,正在焦虑地等待录取……都说时光如水,是因为除了绵延不绝,还一样地不断向前,一样地悄无声息、平淡无奇,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百年、一辈子过去:轻言絮语皆琐碎,当时只道是寻常。但到底时光是向前流动的,是每一程都有自己的新景色的。当我目光转向玻璃门外,看见书店的门前,一小把米如往常般洒在地上,小麻雀们蹦蹦跳跳,发现我在张望,便“嗖”一下飞到树上——我更相信这一点。
流动的不止于时光与人生的经度,还发生在城市和生活的纬度。旧书店的魅力,在于它们对城市、生活和人生的沟通。人生海海,书店静候每个人的到来,在这里找到一个小而静的港口。港口可以停泊、可以集聚、可以交流:“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书店的每一本书,记录的是长久的时间,每一个走进书店的人,都在让时间变得更“宽”,在这个渡口,不赶路,只悠游。如果一个城市旧书店不止一所,当是一大幸事了吧!
苏州的旧书店各有各的特色。十方书屋原本也在钮家巷,现在新址所在的南新路是近年的网红餐饮一条街。位于阊门下、运河边、吊桥东、北码头南的超黄金地段,让这家旧书店的生计成谜。顾客只有我一个,我便说家里也有一屋子书,问老板旧书如何回收云云,老板回以苦笑,他说:“旧书要看具体内容,一般的给不了多少钱。这些,还有这些——”他指着书架说,“卖不了几个钱,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卖掉,现在人都不看书了。”他的楼上,传来阵阵说话声,老板说,那是搞直播的人。这里也和文学山房一样,有一墙古籍,贴着手写的标签,店中间的柜台里散放着墨砚,这样的环境,和楼上的直播,周边熙熙攘攘的餐饮,杂然而处,各行其是。
白塔东路的知止书店开了很多年,周边以前是老居民区,如今近旁的平江路成了网红一条街,但书店依旧保留着“论斤卖”的营销手段。这家旧书店面积较大,旧书众多,种类很杂,兼营画作,长长短短的卷轴横七竖八地插在一个箱子里。店里除了我没有别的顾客,老板不急不忙地播放着佛教唱经的音乐,慢条斯理整理刚刚到货的旧书。你说不上来他到底是走小商品市场一样的低价路线,还是“心远地自偏”的高士风范,大约恰好就诠释了旧书店的独特魅力——在时代洪流中,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也能“抱团取暖”。
山塘街的琴川书店亦在绝地求生。山塘街是文旅重地,房租必然寸土寸金,旧书店开在这里,需要勇气和坚持。店主人就在招牌上用大字体,标着“免费盘发”的字样。我中午11点到的,主人还没到。门开着,招牌立着,书摆着,灯关着,只在入口处用个鲤鱼灯象征性地阻拦着。我就去问边上人。一家咖啡馆的小姑娘略带羡慕地说,店主人很随性,开店时间不固定,想来就来。我就又迷糊了:店主人到底是要以此谋生,还是聊度无聊之生?
我在几家旧书店间行走,我看到了更多的流动。流动与坚持并不对立。流动本身也是一种为了坚持的坚持。文学山房的坚守,知止书店的淡然,十方书屋的倔强,琴川书店的随性,还有莲花书屋、寒杉书店,它们顺时而动,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求生存和发展,也给步履匆匆的现代人提供一方栖息地。在书店的时光里,在城市的脉络和人生的轨迹以及我们不断变化的喜好之中,在城市的面貌于岁月中悄然改变、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旧的街巷逐渐翻新之时,那些旧书店就是城市的渡口,等着人们行舟至此,翻阅曾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