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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
很少有纯文学作品能复制《泥潭》这样的销量奇迹,预售期间,便突破了40万册。从无名之辈到畅销书作家,刘楚昕仅仅用了一个月,而人们都清楚,这得益于他在漓江文学奖颁奖礼上的获奖感言,经由短视频的疯狂传播,让刘楚昕一夜成名,也面对汹涌而来的审视。
人在痛苦中如何自救
在新书发布会时,刘楚昕谦逊地说自己写得不够好。他自称受鲁迅和大江健三郎的影响较大,渴望写一本像《阿Q正传》那样解剖时代的小说。而在写法上,笔者认为《泥潭》映射出加缪《局外人》、余华《第七天》《河边的错误》的影子。
《泥潭》终稿有13万字,据悉是从50多万字的稿件里删减而来。以辛亥革命序幕——武昌起义为背景,以亡灵之声起,以神父之声止。小说有三大部分,分别借没落贵族旗人恒丰、革命党人关仲卿、神父马修德的角度展开叙事。其中,第一部分是以亡灵恒丰的叙述开篇。他是荆州左都统恒龄的儿子,一名与历史潮流相悖的军官;第二部分是第三人称叙事,主角是曾经伪装在恒龄手下军队的革命党人关仲卿;第三部分则是神父马修德的日记与回忆。刘楚昕用倒叙、自白、闪回、解离与复调等手法,讲述了个体被社会剧变裹挟时的迷惘与行动。
刘楚昕九年前便开始创作此书,其间曾入围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长篇小说决选,投稿漓江文学奖后,终于修成正果。这是一部具有现代主义质感的小说。它以加缪《局外人》式的句子开场,采用故事套故事的方式,融合了侦探小说和历史小说的技巧。主人公恒丰让我想到了历史剧《人生若如初见》的主角之一梁乡。只不过,梁乡身为清室贵族后裔、宗社党的创始人之一,他在临死前都对光复清廷抱有幻想。恒丰则是一个彻底迷茫的人。他先后经历了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妹妹失踪。他自己也非典型的正面角色,在经历人生剧变后,他自暴自弃,在自毁欲念的推动下,他对婢女实施了强暴。而他的结局是被革命党的乱枪打死。
革命党人关仲卿是小说的另一位主角,也是与恒丰形成对照的角色。关仲卿加入革命,渴望改变中国,他无疑比恒丰更有行动力,也更加摆脱了虚无主义的泥潭。但是随着辛亥革命果实被袁世凯及北洋军阀窃取,随着革命阵营走向分化,关仲卿自己也陷入了困境与沉思,但他的良知与正直,仍会指引他走出黑夜中的泥潭。
马神父则是将小说主要人物串起来的角色,作者设置这一角色,一方面是要将拼图式的小说结构补全,将前两个部分埋下的伏笔收尾。另一方面,马神父是社会剧变进程中的观察者,用他的视角进行回顾,便于作者抒发他对于战争与个体困局的思索。整本书,战争与革命是壳,作者借辛亥革命前后众生相,想要探讨的是——当一个人面临他无法改变的巨大外力所引起的人生剧变,他该如何安顿这一切所引发的矛盾情绪?因此,这是一本有关“人在痛苦中如何自救”的小说。
借着乱世流离写当代人心
接下来,不妨重点谈谈刘楚昕在此书中的写作技巧。
“如您所见,我死了。一九一二年五月,八号还是九号,不知道。”显然,这是一段模仿了加缪《局外人》开头的句子。刘楚昕写作此书时,正处于创作者的学徒阶段,而模仿名家的经典开头,是创作者在学徒期常见的习惯。
小说第一段富有画面感。动词、形容词与环境描写都较为妥帖,体现了作者不错的语感。刘楚昕在小说情节需要转场时,会有意识地通过描写不同场景之间相似的画面、声音,或者借助意识流的笔法来转场,而不是生硬地用议论或小标题的方式滑过去,这也是能体现其写作功底的地方。
如果仔细揣摩,您会发现这部小说的对话有话剧腔,像是作者把北京人艺话剧里的腔调融入到对话里。譬如第72页人物“八十四”与恒丰的对话。八十四说:“所以说旗人最可笑。我这样的旗人最可笑哩。”恒丰说:“不是,相比于你,我更可笑。我在荒郊野外遇到一帮流浪的旗人,然后心软又动了帮他们的念头。”
在刘楚昕的笔下,主人公“我”有一种梦游人般的感觉。小说中常见这样的句子:“我忽然醒了。铁轨有节律地震动着。月光照进车厢,过道里睡满了人,头挨着脚,几乎每一寸地方都躺着一副躯体。”同样是借助亡灵之口写道:“也许生死就是一场大梦,也许我正做着一场持续百年的大梦。我不知道此刻我是在梦中还是醒了。听着车轮滚滚的声音,我的心境渐渐归于宁静。”
刘楚昕借着乱世流离,写当代人心,他跳入一百年前的亡灵身体,抒发着改革开放后一代人在面临转折期时的失落、疲惫、迷惘与渴望。因此,他对人物心境或状态的描绘,是能够让我产生共鸣的。比方说他用“我”之口吻写道:“他们死不死、活不活都无所谓。我只想永远安息,像困倦到极点后洗个澡躺在干干净净软乎乎的床上大睡一觉一样。”第72页,“我”同样表现出对休憩的渴望:
“他走后我半躺在藤椅上望着街边的银杏树,心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悠闲地享受故乡的时光了。……也许多年以后我们会在某地偶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但不管未来怎样,眼下我只想安安静静躺着过完这一天。”
然而,这部小说我更愿称其为勇气之作,而非杰作。刘楚昕已经34岁,对待他的作品,如果仅仅用对待新人的眼光去宽容和吹捧,那反而是对这位严肃作家的不尊重。30—40岁恰恰是许多作家出代表作的年龄段,而《泥潭》彰显了刘楚昕的野心与文体意识,但在实际执行上,这部小说更像是闪光与问题之处都很突出的试验品,是刘楚昕在写出代表作之前对自我技艺的试炼。
小说最大的问题是结构上的失衡。亡灵自述的比重很大,革命党人关仲卿的部分相比之下较为单薄,二者便不能成为掎角之势。刘楚昕在写亡灵自述时语言啰嗦,在写神父回忆时更加简洁,这种语言质感上的不统一,对小说整体的力量感是一种伤害。另一个明显的问题在于:作者急于传达道理,借人物对话抒发启迪人心的句子。单拎出来,是能发在社交网络上的金句摘录,但放在小说里面,当这样的句子持续袭来,却不是靠事件或情境自然而然地带出来,而是作者附身人物,急于让他讲出来时,小说就会多出突兀之感。
类似的典型案例,就是韩寒的电影《后会无期》。这部电影的小镇青年质感是不错的,可是韩寒在那部电影里延续了早年写小说时的金句癖,塞入了大量所谓的金句,其实都是他自己的口吻,只不过分配到了不同角色的嘴里。
“哲理小说”的一次书写尝试
除此之外,小说中时不时出现赘词,削减了小说叙事的紧凑感。比如第28页:“我跳下车,他们一个接一个过来同我打千。我这才发现端瑞身形异常健硕。他忽然局促不安地对我说……”这段话里“同我”“异常”“忽然”皆可删去。29页,“我们一行人摸黑穿过一片树林。黑夜中的树干仿佛巨型守卫一样,将我们团团围住,和黑夜中许多其他事物一同目送我们经过。”这里“摸黑”已经包括了黑夜,没必要再重复两次黑夜。有“仿佛”没必要再加“一样”。类似的赘词,时不时出现,就像是吃一盘美食掺杂了隔夜的肉片。
说了上述问题,我仍认为这是一部勇气之作,至少在青年作家的小说比赛里,这部小说能够获奖属于情理之中。因为它是当下青年写作里少有的,能够将现代派技巧、哲理思辨与历史洪流下小人物故事融合起来的小说。查阅作者自述,刘楚昕先是用19世纪现实主义的笔法来写作,觉得不合适,才转而学习现代派的技巧。从结果而言,小说用一个亡灵的口吻展开叙事,的确是让人感到惊喜的。
小说对清末民初历史语境的呈现,能看到作者在查阅资料、理解不同人物动机上的努力。这是一个写作难度很大的题材,刘楚昕敢于去挑战,在青年创作者里是可贵的。类似的努力,我想到的还有林棹用19世纪珠三角雌性巨蛙口吻展开叙事的《潮汐图》、周恺继承李劼人风范的长篇小说《苔》、颜歌的《平乐县志》、周游的历史小说《麒麟》《钦探》等,都是值得阅读的青年作家作品。
《泥潭》的故事与江奇涛编剧的封笔之作《人生若如初见》恰好衔接,倒是可以对照来看。私以为,《人生若如初见》在成熟度上更胜一筹,刘楚昕如果还想涉猎清末民初的题材,这部剧和同样是江奇涛编剧的《人间正道是沧桑》,是值得他去看看的。
《泥潭》里三个主人公都走向了死亡,刘楚昕认为:“死亡是给了我们一次重新看待生活的机会。”他的小说有一定的哲理,考虑到他的哲学博士身份,《泥潭》或可理解为他书写“哲理小说”的一次尝试。他在小说中为人物设置种种困境和考验,激发人物的生存本能与道德本能,从而叩问人性的真实面貌。
他的意图,是想写一本能唤醒读者直面生活的小说,是具有启蒙倾向的,尽管这么判断,与迎合下沉市场的当代流行氛围相抵触,但基于刘楚昕的文本及作者谈,他的哲学本味和启蒙主义倾向是很明显的。这也构成了有趣的“错配”——一本具有启蒙主义倾向的小说,却通过短视频传播的逻辑火了,火的原因则是小说之外作家与前任感人的故事。从《泥潭》本身到观察它的走红路径,反而能窥见这个世代作者与读者之间变化的关系。
《泥潭》点题的句子,出现在第95页:“我能放下吗?也许我心里想的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我对他们、对这里、对整件事怀着极为复杂的态度,导致我踌躇不决,像深陷泥潭一样没法脱身,最后自作自受,越来越痛苦。”当“我”自暴自弃,因为无力面对现实而想要听天由命时,马神父对他说:“我有一句忠告:迷失在黑夜中时,不妨抬头看看星空;如果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人应当面对自己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