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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玫
看世界的脚步由跟着导游赶路进阶到听从内心呼唤的自由行后,总有旅伴将在所到之处寻访作家故居或纪念馆,作为重中之重。我则不以为然。尤其是作家故居,不就是他生前安放书桌从而得以安心写作的场所吗?难不成人去楼空后屋子里还暗藏着能更准确更深入地理解他或她作品的密码?
到莫斯科后还是去了阿尔巴特街,53号是普希金与新婚妻子娜塔莉娅·冈察洛娃短暂居住过的地方,现为普希金故居博物馆。买票、进门、上楼、下楼……在他的画像前伫立片刻,走近他生前使用过的书桌歪过头来仔细端详,又在面对客厅里那张华丽的大沙发时想象了一下与朝思暮想的美人结为伉俪后诗人的美好心情,这就比以前更懂得《叶甫盖尼·奥涅金》或者《青铜骑士》了吗?
哪怕是夏末初秋,傍晚时分的莫斯科,足以让远道而来的游人误以为已是深秋。在疏阔的阿尔巴特街上,衣着单薄的我们只想快步走起来,以抵御寒意。就在这时,熟悉的旋律飘飘而来,那是柴可夫斯基钢琴套曲《四季》中的《六月》呀,只是,演奏者选用的乐器不是钢琴而是更古老的鲁特琴。循声而去,看见一位穿着天蓝色薄羊毛外套、藏青色卡其布长裙的女子正坐在街旁供游人休憩的长椅上弹琴,前方摆着一个与她的外套同色系的纸盒子,里头散放着一些钞票。我给催促我跟上的伙伴打了个手势,屏息凝神地听她把一首《六月》弹完,再把20卢布轻轻放进纸盒,离开。
当天,阿尔巴特街上女子弹琴的画面一直停留在我眼前,直到牵扯出记忆中布尔加科夫留在他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里的阿尔巴特街:“暮春的一天,太阳正落山,在炎炎的夕照下,牧首塘公园里来了两位男公民。”以及“在阿尔巴特街的一条巷子里,有一座样式难看的奶油色小楼……楼下有个小小的地下室……这就是大师的住所”。弃医从文、抱负远大的布尔加科夫决定移居到莫斯科时,理所当然地将居所选择在了汇聚着知识青年群体的阿尔巴特街。那些年,阿尔巴特街深深影响甚至改变了布尔加科夫,以至,他的旷世奇作《大师和玛格丽特》里随处都有这条街的痕迹。他在阿尔巴特街看到过“样式难看的奶油色小楼”,体验过与阿尔巴特街近在咫尺的牧首塘公园里椴树下的阴凉……我确信,陷入困境的布尔加科夫在回家路上也听到过从阿尔巴特街上翩跹而来的仙乐,不然,苦涩、沉重的《大师和玛格丽特》里怎么会有一个宛若天仙的玛格丽特托举着我们轻盈地飞向希望?
既然参观作家故居不只是为了看一眼作家当年生活过的那栋楼、安放写字桌的那间屋子,而是要沉浸式地感受作家居所周边的环境对他的创作产生过的影响,到雅斯纳亚·波良纳的列夫·托尔斯泰庄园,便特意放大了“取景框”看庄园。以生产军工和茶炊为地方产业的图拉,在我们去的那一年已在走下坡路,托尔斯泰庄园因此格外耀眼。一走进庄园的大门,便是一条被白桦树树冠遮蔽着的林荫大道,大道旁湖水波光粼粼。碧空如洗、白云如絮,走过一片苹果树林、一排围着低矮红墙的圈马地,斜对面那栋白墙果绿色房顶的小楼,便是列夫·托尔斯泰生活过大半辈子的故居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来的创作冲动迫使老托尔斯泰必须写作叫人深陷灵魂诘问的泥潭而得不到救赎的《复活》?他自有办法点燃自己的创作热情。相比宽大的庄园,列夫·托尔斯泰的居所显得特别狭窄,他写作《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的书房逼仄得一人入内转个身都觉困难,而文豪睡觉的床铺,更是狭窄得不可思议,稍不留神就会掉落床下似的。就这样,托翁以为自己创设一个身心备受束缚的生活环境,来共情安娜、玛丝洛娃、娜塔莎们的困局。
俄罗斯之后,虽不至于一到旅行目的地就非要寻找作家故居不可,但恰好那里有我喜欢的作家的遗迹,也会想方设法走一趟。
巴尔的摩有一处艾伦·坡故居,我是住进了表妹距离巴尔的摩不远的家后才知道的,当下便请求表妹夫哪天有空带着我们走一趟。表妹夫查过地图后表示不能去。不能去?原来就在不久前表妹夫驱车到故居所在的区域办事,平白无故地被攻击后一直心有余悸。数天以后,见我还在念念不忘艾伦·坡故居,就一跺脚挥挥手示意我们上车。
进入巴尔的摩将内港甩在身后,街景变得诡异起来。看上去很不错的一栋栋红砖三层小楼,却有不少窗户被两根白森森的木条交叉着钉死了,目光移向小楼的出入口,几乎每一处都坐着三五个无所事事的大汉。我下意识地要摇上车窗,表妹夫大喝道:“别摇车窗!他们会认为我们歧视他们。”惊慌中来到了艾伦·坡故居,付过八美元,我们走进了这一处艾伦·坡于1832年到1835年居住的地方。这处已被美国标志为国家历史地标的艾伦·坡故居,非常狭窄,本来嘛,那只是19世纪早期美国工人家庭的生活环境。故居虽陈设完备,有书房、卧室和厨房,却处处捉襟见肘,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陡峭,二楼的屋顶非常低矮,故居的工作人员说,身高一米七三的艾伦·坡必须弯腰才能在书房与卧室间溜达。就在如此恶劣的居住环境里,艾伦·坡开启了他的文学之旅,完成了《乌鸦》《泄密的心》等作品。细细阅读展板上《乌鸦》和《泄密的心》的创作背景,回味艾伦·坡那阴郁、惊悚、无望的作品风格,试着用力踩了踩故居陈旧的地板,被架空在幽暗里的感觉油然而生,心脏随之猛跳了几拍,感觉《厄舍府的倒塌》就要重演。真的,只有这样的故居、只有故居外这样的巴尔的摩,才能成就艾伦·坡!这么一想,离开故居后又特意去1.6公里外的威斯敏斯特公墓拜谒了这位惊恐小说大师。
不是故居,而是故居所在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决定着创作者作品的底色。在田纳西州到处闲逛路过蓝岭山脉时,那一整天一整天万里无云的响晴,更坚定了我的想法。约翰·丹佛代表作《乡村路带我回家》的创作灵感,就来自他从马里兰州驾车穿越蓝岭公园大道去西弗吉尼亚的路上,歌声中那明晃晃的乡愁,简直就是在讴歌蓝岭山脉的万里晴空。
于是,在日本长野县的轻井泽遇到作家室生犀星纪念馆时,对纪念馆写的那段简介心有戚戚。简介写道:偶尔路过轻井泽的室生犀星不由分说地喜欢上了这里,便举家迁徙而来,在轻井泽的苦寒中写下了不少关于轻井泽的散文和以轻井泽为背景的小说。室生犀星生活在那里的时候,轻井泽的避暑优势已被加拿大人亚历山大·克罗夫特·萧推广得知者甚众,但成为轻井泽标志的西式别墅还在慢慢形成规模中,所以,室生犀星的轻井泽还只是由江户通往京都的古道中山道上的一处驿站。没有被过度修缮的作家故居告诉我们,约一千米海拔带来的严冬是难捱的,也正因为此,室生犀星笔下的轻井泽才有浃髓沦肌之美,以至如今轻井泽已成一地难求的避暑和滑雪胜地,当地却让灌木深处、藤蔓丛中作家故居保留着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