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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以为山那边是另一个世界,却忘了山本身就是一道谜题。山脉的褶皱里藏着许多未说尽的话。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作家蒋韵,这次将笔触落到了“山”中的意象,让一座山成为时间的容器。她带来的最新长篇小说《在山那边》,以北方大山深处一个由荒颓如废墟的百年老屋改建的客栈“青山栈”为故事发展地,疲惫不堪的旅人来到这里,倾听着风声、水声、鸟鸣声,也诉说着自己的失意与落魄。
在她的笔下,那座山,从来不只是地理的边界,它更像一面镜子,让我们观人生之境。
记者 彭薇
山那边是向往和渴望
“我创造了这样一个客栈,它对所有过往的旅人、不幸的人,失败者、失意者,都抱以真心的善意和感同身受的悲悯。”
读书周刊:“青山栈”似乎包容着人世间所有的失意者,承载了真实的人间故事。为何选择“客栈”作为叙事的核心意象?
蒋韵:之所以选择“客栈”,是因为所有的生命都是过客,所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天地不过是万物暂且栖身的客舍,“客栈”正是一个十分具象的注脚。我曾把副标题更改为“给漂泊者”,后来成书时这个副标题没有了。世间的客栈都是给漂泊者歇脚的客舍,但它们都不会是青山栈。
青山栈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如我,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纯粹的现实主义作家。所以我创造了这样一个客栈,它对所有过往的旅人、不幸的人,失败者、失意者,都抱以真心的善意和感同身受的悲悯。它尊重苦难,懂得倾听,接纳不幸,仅此而已。
读书周刊:小说的叙事结构很独特,采取双线叙事,一是客栈主人宋楚鸣丧妻后创建青山栈的故事,二是回忆他与妻子顾晓山从少年偶遇到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现实与记忆相互交织。包括附录中的“书中书”,以员工夕颜的视角记录3位住客的故事,将短篇嵌套于长篇中。为何会作这样的安排?
蒋韵:结构其实一直是我的弱项。我的小说布局常常在书写过程中不断发生改变,往往因为人物命运的变化而导致结构的变化。具体到本篇,《青山栈故事汇》是在写第一个故事《弱水三千里》的时候,才想到应该把客人讲的故事汇集起来,这才有了《青山栈故事汇》这个标题。
起初它在全篇的中间部位,后来接受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李伟长的建议,把它放在全书的最后。而夕颜这个人物,一开始都不存在,是在最后修改时添加的,也因此让她承担了“故事汇”的编撰。在长篇中另辟蹊径写一段“插曲”,是我喜欢且常用的结构方式。
读书周刊:书名《在山那边》、“青山栈”、女主人公顾晓山,这些名字里都包含了“山”。创作这部小说,“山”在您心目中有何独特的寓意吗?
蒋韵:可以说,山是这篇小说的主角。以自然为主角,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对于山、对于自然,我的感悟力很平庸,毫不出色,尽管我确实很爱它们。可我还是冒险写了它。我写山时,心里有很深的感动与沉浸,直到现在,一想起《在山那边》,还是有种身临其境的留恋挥之不去。
我写北方的山,却又不是具体的哪座山,可它真实地存在于我心里,以至于让我相信,或许有一天,我会真的在现实生活中一头闯进它的山谷,看见埋葬顾晓山的大树,看见刻着里尔克诗句的大石,看见在晚霞的血海中静默肃立的一群熟悉的故人……
我想,“山”并不能清晰明确地指代什么、意味什么,或许最初,我设想它象征着某种救赎,它仁慈宽容地接纳了那些从现实生活中挣脱出逃的人,如同它同样仁慈宽容地接纳了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入侵植物,它善待万物一视同仁。但接纳并不等同于拯救。假如拯救是如此简单的事,那世界会变得多么美,但乏味。
山的意义,大概只有造物者知道,人不会明白。具体到这篇小说,我想,“在山那边”是一种向往和渴望吧,对诗意人生的向往、对生命尊严的渴望。它可能还是安放遗憾的地方。在小说末尾“聚会”那一章,晓山的亲人和朋友在她过世10年之后聚集在山里,聚集在埋葬晓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一段在平日、在别处很难说出口的倾诉,娓娓道来,滔滔如流。那是说给故人、亲人,也是说给千山万壑的肺腑之言。山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吧。
“路过万物”与生命对话
“曾经有人批评我过于诗化、美化死亡,此刻,我觉得她就是我小说里的人物,让我两眼湿润。”
读书周刊:您曾提及,《在山那边》是病愈后的首部作品。这部作品的灵感是否和自己生病的经历有关?
蒋韵:这部小说最初还有个副标题——献给死亡,由此可见,写它肯定是和生病有关的。只是后来,我认为这个副标题太大,也很狂妄,我无法驾驭。我可以拿什么献给死亡这个话题?除了恐惧这种毫无新意的感官,我恐怕一无所有。
因此,我慎重改变了副标题,但小说的走向并没有改变。在我生病期间,那些让我觉得特别珍惜、珍贵又心痛的东西,是我写这篇小说的动力。以客栈或者民宿为场景写一部小说,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但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我毫无把握,当时时机也不成熟,病愈后,我忽然感觉“可以写了”。
似乎有一条路径,把我引向了北方大山深处这个百年老屋。这样荒颓废墟般的老屋,在晋中盆地、在晋北黄河边,我曾经遇到过不止一座,多年来它们横亘在我的来路上,始终保持尊严又神秘的沉默。而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它怎样重生,怎样由一砖一瓦、一柱一樑蜕变成为我的青山栈。我忽然觉得和它有了一种血肉的、亲近的联系,就如同我自己的重生再造。
读书周刊:小说中有许多关于山峦、鸟鸣、林涛等自然意象的描写,里尔克的那句诗句反复出现——“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您曾说过,将写作视为“和自己生命经验对话”的过程,您的著作中也会不断触及对生命与死亡的探讨。
蒋韵:里尔克的这句诗,仅从中文译文来说,我每次读到它、引用它时总有一种绵绵不绝的伤心。生命就是这样呀,转瞬而过,不留痕迹。属于我们的,就是在路过万物时,我们曾感受过的那一切。所以在小说中,我的女主人公晓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醒悟自己错过了多少沿路的风景,她带着太多的遗憾和不舍与这个世界告别。
在我以往的小说中,我写过很多的死亡,大多是女性的,她们都消逝得从容而美丽,充满古典悲剧性。后来当我自己身处其境时才知道,原来人真是越缺什么才越希望自己拥有什么。我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面对死亡的从容、高贵、洒脱、决绝、优美,全都给了我小说里的人物,以弥补我自己生命中的大缺憾。
“死亡”这个题目太宏大了,也太神秘、混沌、黑暗,且苍茫,几乎是一切哲学的源头。可它又极其具体地落实到每个人之中。前几日,我在医院候诊时看到一部宣传片,一个中年女性得了绝症,生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她放弃了治疗,一个人从容不迫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包括坐车去一些机构,签署遗体捐献的文件。她对着镜头微笑着说,就剩下角膜捐献这一项了,把这项手续办完,也就没有遗憾,可以放心走了。我当时非常震动和感动。即使在最不诗意的当下,还能遇见这样诗意的“落幕”,让人尊敬。曾经有人批评我过于诗化、美化死亡,此刻,我觉得她就是我小说里的人物,让我两眼湿润。
读书周刊:除了患病逝去的顾晓山,在书中还有两个人物的故事,让人特别心痛且流泪。一位是顾晓山的父亲,年迈的他来到青山栈寻求另一种“原谅”;一位是徐明,顾晓山的朋友,当她来到埋葬晓山的那棵树下说出她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时候,惊诧众人。相比顾晓山,这两个人物面临的是另一种“死亡”。
蒋韵:顾晓山的父亲背负着过往历史的沉重十字架,与其说他是来寻求“原谅”,不如说他是来向女儿忏悔的。女儿生前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忏悔其实是放下和释怀。顾晓山一生的悲剧性就体现在她固执的“不放下”。她不能原谅的不仅是父亲,更是自己,她也不原谅时代。而父亲在女儿坟前的失声痛哭,是知道所有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至于徐明,我也特别心疼这个性格豪气爽朗、心地善良的女人。过早到来的阿尔茨海默病,使她的记忆与心魂早于她的肉身死亡,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残忍的事,就像她自己所说:“我会变成最黑的黑夜,吞噬掉那个叫徐明的人。”而现代医学目前对此束手无策。
是难忘记忆不是治愈
“每每想起它,就有一种深深的留恋,似乎那里有一段割舍不下的岁月,感伤而珍贵。”
读书周刊:来到青山栈的人们,都经历着各自的创伤。比如患病失恋的首位顾客,令女儿终生无法原谅的父亲,毕业季分手旅行的大学生,等等。若读者在青山栈的故事中照见了自己的创伤,您希望他们带走什么?是共鸣的慰藉,还是直面现实的勇气?
蒋韵:青山栈山口上,写着这样一行字:“为我停留,你不会后悔。”有失意的读者走进了青山栈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触动了他们的伤痛,我也不清楚他们将会带走什么。但我希望他们驻足在这青山之中,能听见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看到一些平时看不到的风景,吃到一些平时吃不到的干净的食物。在离开时,原本受伤的心会想,原来人生中还有一些美好的事情。小说的力量不过如此吧。
读书周刊:您认为青山栈治愈了故事中的他们吗?
蒋韵:青山栈从不许诺,因为它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它治愈不了任何人,它也从不以一个疗愈者、救赎者的身份自居,但它的确是一个安静、诗意而温暖的存在。或者说,它是我的一个浪漫的理想,至今让我沉浸其中。每每想起它,就有一种深深的留恋,似乎那里有一段割舍不下的岁月,感伤而珍贵。至于书中的那些人物,我希望,青山栈至少会留给他们一个难忘的记忆。
读书周刊:这本小说读至附录的尾声,令人意外的是,青山栈的故事最终因宋楚鸣的放手而画上了句号。青山栈转让后,或许能成为真正的民宿,带动周边乡村的发展,但终究不是宋楚鸣和这群人的青山栈了。这也成了一些读者的遗憾,这是您的遗憾吗?这是否意味着在您心中,“世外桃源”终究不复存在?
蒋韵:没错,青山栈转手后,就不会是宋楚鸣和那群人的青山栈,当然也不是我的青山栈了。这是我深深的遗憾,我甚至不敢想象它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敢想象宋楚鸣将何去何从。现实生活中原本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乌托邦”的存在。
但愿它能如宋楚鸣等人祈盼的那样,落到一个正直的实干家手里,真正盈利壮大带动周边乡村的良性发展。那样,宋楚鸣才会心安吧。当然,我会久久意难平,却也深知,这是必然的结局,正如你所说——“世外桃源”终究不复存在。
小说人物是一种精神守望
“是母亲,不是上帝,这便是我之于我小说的角色关系。”
读书周刊:您笔下的人物常怀古典理想,在物欲社会中坚守一份浪漫。为何会比较偏爱这样的人物?这是您的一种精神守望吗?
蒋韵:可以说,做这样的人是我的理想。年轻时,追求新、奇、异,追逐时代潮流,生怕自己被时代大潮所抛弃,认为只有新,才有意义和价值。但渐渐地,我对这样的自己产生了警觉,也认识到自己生来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站在潮头上的弄潮儿。
更重要的是,我越来越意识到有些正在逝去的东西是多么珍贵和美好,越来越为这种不可挽回的逝去而心痛。自然而然,我笔下的人物,很多都浸染了这种古典悲情的色彩:明知终将逝去却仍旧义无反顾地以身相许。如果说这是一种精神守望,那他们确实担得起,而作为作者的我却未必:我做不到像他们那样为了守护的东西而奋不顾身。也因此,我更珍惜和挚爱他们。
读书周刊:有人说,您的写作风格是“对一切美好逝去保持有节制的感伤”。您怎么看?
蒋韵:我比较认同这个评价。有节制是说不煽情,不滥情。“哀而不伤”,是中国美学的一种追求,儒家文化的一种美学追求,但其实我做得并不好。在骨子里、血脉里,我是个中原人,但我心向往之的是“香草美人”,是《九歌》《离骚》《天问》,是有浪漫主义情怀和色彩的屈原。
我认为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作家,也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作家。其实我更早以前就有些戏谑地谈过这个问题,那时给自己命名的关键词是“悲情现实主义”。现在觉得,这个命名似乎也不恰当。不去管它,这终究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该操心的事情。至于外界如何评价和判断,其实都和作者没有什么关系了。
读书周刊:您曾说过:“我的小说就如同原生态的乱流河,它永远不会限定在我最初给它挖掘的河道之中。”影响这些“乱流河”的因素有哪些?
蒋韵:我写小说,无论短篇、中篇还是长篇,都不会先写提纲,也没有一个预设的完整布局结构。所以我的小说就如同乱流河,没有预设的河道,即便有,也限制不了它决堤乱流。
影响这些“乱流河”的因素有很多,最关键的,取决于书中人物的命运。我事先设想的结局和人物的命运常常不由我掌控,随时会发生改变。就像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孩子并精心养育,但孩子最终长成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却不取决于母亲。是母亲,不是上帝,这便是我之于我小说的角色关系。
读书周刊:从早期《栎树的囚徒》到《你好,安娜》《北方厨房:一个家庭的烹饪史》,女性始终是您笔下的主人公,您关注她们的命运、记忆、成长与苦难。您下一部小说的写作方向,会继续探索精神世界的深度,还是转向其他领域?
蒋韵:写完《在山那边》,我又开始一部中篇的写作,但写到中间的时候身体突发状况,半途搁置,一直到现在也未捡起。除了身体的原因,我主要是对未完成的东西不满意,认为是在重复自己。我不惧怕反复写一个主题,怕的是在那条旧路上不能走进更深处,不能探索到新的秘境。如果只是原地打转,满眼的旧风光,那就太乏味了。
少年时读过王维的《夷门歌》,写的是信陵君的门客侯嬴以身报答信陵君的典故,最后两句是“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那时候十几岁的我,觉得70岁是个苍老的年纪。从此以后,对“七十老翁何所求”这句诗有种特殊的感觉和记忆。如今,我也是“七十老妪”了,对我而言,下一部小说写什么,一切只能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