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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亭门的歌声

来源:光明网2025-08-20 09:23

  作者:周立文

  一场大雨过后,阳光穿透轻薄的云层,投射到水亭门斑驳的石墙上。衢江静静地流淌着,江边的树木被一夜的雨水冲洗得一派鲜绿。三艘游轮泊靠在岸边,一艘小型拖船从水面上驶过,插在船头上的小红旗迎风猎猎飘展。

  早起的人们或者在跑步,或者在跳舞、打太极拳。城门内,消防队正在布置一场灭火演习,拼起的长条桌上摆放着一叠叠宣传单。

  我顺着江流的方向走到礼贤桥。桥边,一名手持遥控器,哼着小曲儿的男子,正在放船模。两只小船像黑色的精灵游弋在江面上,船尾翻起细碎的白浪。

  我知道,附近还有一条礼贤街。1942年6月1日,浙赣会战中,右路日军先头部队在空袭、炮轰衢州南城门的同时,把礼贤街一带的所有建筑全部放火烧毁。我好像闻到了那股永远飘不散的硝烟味和焦糊味。

  跨过礼贤桥,树草茂密的严家淤岛尽在眼底。两匹放开缰绳的马,一玄一栗,在草地上踱着步,时而低头吃草,时而抬头看天。一只白鹭突然从树林中飞起,翅膀带动的气流直达我的脸颊。

  礼贤桥东侧有两段经过修缮的老城墙,穿过城墙中间的通道,可以看见一排白墙青瓦的徽派楼群,楼顶的飞檐向上尖尖地翘起,仿佛要和白云来一个轻吻。

  城墙和衢江之间是一个小广场,平滑的路面上仍残留着些微雨水。上几级台阶,见一老人正挥舞着扫帚一样的大笔,蘸水在地面上习字。标准的颜体!他写的是:“钱塘平湖富春江,海定波宁绣江山。”

  我正要上前和老人搭话,却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一群穿红着绿的女子排成两列,正在练习合唱: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

  这段歌词来自于《礼记》。——衢州有礼!拥有千年南孔的衢州有礼!

  我想起在衢州街头,经常可以看到摘自《论语》的一段话:“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仁者——常怀不忍之心也。“能行五者(恭、宽、信、敏、惠)于天下,为仁矣”;“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论语》)

  智者——“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知而有所合谓之智。”(《荀子》)明辨是非,且能认清大势者,方可称为智。

  勇者——“得事理必成功,得成功则其行也不疑,不疑之谓勇。”(《韩非子》)“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

  歌声未歇,忽闻天空的轰鸣声。抬头望去,一架银鹰正穿云破雾,自东北向西南飞去。我期待着第二架、第三架,甚至是一个候鸟般的机群,首尾相接,挤满半边天空,在这个静好的清晨,向衢州城发出另一般问候。

  此刻,在某一栋高楼,某一扇打开的窗户前,会不会有一名女子探出身来,向高高在上的那片银色不停地挥手?

  ——一如杭州女子许希麟。一如林徽因。

  又一阵歌声从云端传来。蓝天白云之上,仿佛有无数双明亮的眼睛,正深情地注视着衢州和衢江。

  飞!飞!飞!我的身体似小鸟飞,

  飞来飞去很得意。

  我有时飞到日本土地上,

  吓得鬼子无处躲藏……

  这首80年前的歌,歌词出自一位衢州少女之手。林维雁当时正在省立衢州中学读书,她报名参加了学校的抗日宣传队。抗战之初,衢州中学由200多人组成了几个宣传队、歌咏队和战时剧团,到衢州附近各县乡巡回演出。他们经常演出的曲目有《大刀进行曲》《铁血歌》《黎明曲》《钱江潮》《孤山梅》等。

  在江山市档案馆,我们看到过另一首由朱剑蓉作词、戎启英作曲的歌曲《不让敌人到江山》。

  ……如今战局是一天天紧张,

  渡钱江窥浙赣,敌人迟早终必来进犯。

  大家不要在因循、苟且、偷安,

  兄弟们,姐妹们,起来,赶快起来,

  精诚团结,勠力同心,

  拼将血肉作城防,不让敌人到江山。

  水亭门始建于东汉。据《衢州地名志》:“古城外码头水坪上建有卷雪亭,衢江水从亭下流过,故俗称其为水亭门。”

  水亭门已经在衢江边静立千年。它俯视着舟楫来往,倾听着三越之音。它告诉了人们:衢州,曾经是一个大码头!

  唐代诗人孟浩然夜宿衢州亭,面对一片辉煌,赋诗以赠友人:

  清夜衢州万井灯,

  乱如平地起波澜。

  不似杭州繁锦里,

  乍开乍合夜将阑。

  在这个清晨,我却在想——

  衢州城,曾经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清晨?

  曾经有多少硝烟和炊烟,从水亭门的流丹飞檐上飘过?

  曾经有多少英雄豪杰,在水亭门那向阳的一面,高高举起忠诚和誓言?

  由水亭门向东,为水亭街。衢江和衢州的半部历史,就深藏在三街七巷之间。朱雀野草,乌衣夕阳,在一个伟大的时代焕发出新的光彩。

  柴家巷、宁绍巷、黄衙巷、皂木巷、进士巷……必须走遍粉墙青瓦、摆满鲜花的小巷,你才能真正领略衢州的风味、风度、风格。

  衢州有烂柯山。衢州有围棋。走过水亭街,不时地能碰见围棋馆——国际围棋交流中心、忆江南围棋博物馆……

  在一条小巷里,有一幅壁画:二童子身着一红一蓝,嘴唇涂得通红,黑白子已将他们面前的棋盘占据一半;拄着斧柄的樵夫,在一旁凝神关注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个砍柴人也许没有想到,当斧柯烂尽,无复时人,在他经过的石桥上,“犹自凌丹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在下一盘大棋。

  衢州,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地方。

  继续向东。在水亭街最东头的府山公园内,白墙黑檐的天王塔高高耸立着,风铃静默悬垂。

  “先有天王塔,后有衢州城”“不见天王塔,眼泪滴滴答”——天王塔是衢州人心中的记念,是衢州人无论走出多远都要回头一望的理由。

  有一天,衢州人发现在天王塔对面,新出现了一个杜立特行动纪念馆。

  在重庆,有抗战空军纪念园。背靠南山,面对长江的这个纪念园,在孙中山先生手书“志在冲天”的碑刻下,埋葬了158名飞行员,他们都是为保卫武汉、长沙和重庆而牺牲的,他们中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和苏联人。这座墓地曾经遭受过三次劫难,墓与碑尽毁,烈士尸骨四散。直到良知得以恢复,我们才知道疯狂所应付出的代价!

  在云南昆明,在湖南芷江,有飞虎队纪念馆。正是在昆明,飞虎队首次迎战日军飞机,并取得了4比0的战绩。正是在芷江,第14航空队的官兵们,与中国人民一起,见证了一个伟大的胜利。

  在南京,有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4000多名牺牲在中华大地上的中、美、苏等国飞行员的名字,镌刻在一方方黑色的大理石上……

  而衢州杜立特行动纪念馆,却有着另一种内涵,另一重意义。

  走进杜立特行动纪念馆,你将重回1942年,去重温那段难忘的血与火的历史。

  那一年,4月18日。80名气贯长虹的美国飞行员,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第一次把炸弹投到了东京,使阴云笼罩的富士山顽石崩裂,使暮春的上野樱花震落。

  那一年,4月19日。英勇、纯朴、善良,且长期遭受日本侵略者残害和凌辱的中国百姓,在浙赣皖闽的大山里、湖海边、庄稼地里,救起四处飘落、走投无路的杜立特突袭队员,护送他们进入安全地带,并为他们制衣疗伤,给了他们重上蓝天,再立战功的机会。

  在纪念馆的大堂里,我看见了一座群像雕塑。这是一个写实作品,模板是1942年4月21日,第一批到达衢州的20名美国飞行员在汪村防空洞前的合影。他们刚刚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奔波和磨难,有的头上缠着纱布,有的胳臂用绷带绑着,但他们神态安详,目光坚定,不失英武之气。

  他们从大黄蜂航母上起飞的时候,相约“中国见”,“衢州见”。那个时候,他们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到过中国,对衢州更是茫然无知。在美国出版的中国地图上,很难找见这个位于浙西南的美丽小城。

  但飞行员知道,衢州和东京是两个世界,一边是光明,另一边是黑暗;一边是“拯救”的代名词,另一边意味着死亡。

  “衢州见!”——带着赴死的决心飞临东京上空的飞行员,没有几个人相信自己真的能够到达衢州。但有上天和中国人民双重保佑着他们,使他们最终完成了衢州之约,尽管他们的轰炸机几近全部坠毁。

  衢州之约是君子之约、生命之约,它以两大同盟国之间的相互信任为纽带,以共同反抗法西斯日本为基石,牢不可破。

  在纪念馆里,不远处的一面墙上,是另一种群英会。他们中有收留并精心照料重伤员查尔斯·奥扎克的廖诗原,有冒着巨大风险一路护送7号机飞行员的麻良水、赵小宝夫妇,有以微弱之躯背起两米“巨人”雅各布·曼奇的毛继富,有被泰德·劳森称为“我见过的最忠实的人”的陈慎言,有翻山越岭“十八里相送”罗伯特·格雷的刘芳桥,还有周仁贵、朱学三、徐明哲、曾宪培、陈同声、章以铨、任超民、洪漪……

  还有很多人的照片不在上面——郑财富、黄火土、张振华、韩成龙、俞富安、许尚标、许尚友、孔宪灯、王小富、朱绣芳、方德灶、吕德云、魏汉民、杨德裕、曾高阳、王木寿……他们中有的人可能就没在这个世界留下影像,甚至没留下名字。

  不需要信物和护照,不需要市场一样的讨价还价,一句“我是美国人”,一句“我们轰炸了东京”,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和救命符。飞行员相信中国人会以自己的牺牲和付出,来换取他们的生命和自由,而事后证明,中国人——他们中大多是普通平民,做得比他们想象的更好。

  如果为这些中国军民塑一座群像,也许将会把一条水亭街站满。

  走进杜立特行动纪念馆,宏大的乐音在你的心灵深处回荡,那是高山与大海、中国人民与美国人民、军人与平民,共同奏出的一首抗击敌人的英雄交响曲。

  那是正义之歌、勇气之歌和友谊之歌!

  (摘自《英雄山河——1942年的衢州之约》 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

[ 责编:张晓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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