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沈 念
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停泊在洄水湾,我跳上最外侧那条略显斑驳的船,竟丝毫没有摇晃感,像是踩在一片新的陆地上。
那是我记者生涯中很特别的一次采访,去东洞庭湖采写渔民过中秋。
采访对象是一位老人,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就像夕照下湖面的粼粼波光。
“陈大爹,过节也不休息?”
陈大爹抬头看见我来了,立即放下补渔网的活儿,转身回舱,掏出月饼递给我。那是梅溪桥大市场卖的老月饼,油纸包着,还带着温度。
月饼是他的孙子小龙带回来的。小龙在长沙读大学,是这一带渔民教育孩子时挂在嘴边的榜样。那些在岸上念书的孩子也回来了,他们追逐着从一条船跃到另一条船上——这些船首尾相接,缆绳相系,浮动于湖面上。
“这叫连家船。”小龙告诉我。“小时候总觉得不好意思,别人在楼顶阳台赏月,我们只能在船上望月。”小龙说话时有点腼腆,但眼神明亮,“可现在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酷的中秋节。”
天黑之后,清辉洒落,船身仿佛镀上一层银箔。有孩子放荷叶灯,这是孩子们的游戏。他们在荷叶中间插上一小截红烛,点亮后轻轻推入水中,灯光摇曳,恍若星河坠入湖中。小龙小时候也玩过,看着漂过的一盏灯,他蹲在船边默声许愿。我问他许了什么愿,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希望爷爷早点答应上岸生活。”小龙的爸妈在外打工,他们已在县城买了房。政策也鼓励渔民上岸,但陈大爹舍不得这条船。
月亮又上升了。陈大爹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搬出一张小小的方桌,中间摆着一条蒸鳊鱼,准备拜月。他将鱼头朝向船首,说:“我16岁下湖,船上人家就守着这个风俗,象征‘一头顺风’。”从镇上买来的白酒缓缓倒在甲板上,酒香氤氲开来。“水路平安,鱼虾满舱”,陈大爹重复念叨着。月光落在他发白的鬓角上,也洒满脚下的甲板,仿佛湖水都在倾听他的祈愿。
“吃饭喽!”一声吆喝,连家船上热闹起来。各家端来自家的菜——清蒸鳜鱼、红烧青鱼、银鱼蒸蛋……能干的渔嫂们把菜都端到居中敞篷大船的船舱里。大人落座,小孩端着碗坐在船舷上。酒至微醺,渔民们唱起了洞庭渔歌。不知何时,更多的船回来了,有本地也有外地的,挤满了整个洄水湾。陈大爹说:“你要是站在高处看,这个水湾像一朵莲花,一条船就是一片花瓣,今夜,它开全了。”那一瞬,我忽然明白,所谓团圆,未必是固守于一地一屋。渔民的团圆,是漂泊中的相依,是流动中的相聚。
欢愉的餐叙后,有人拿出一块切好的鱼形月饼,上面可见细致的“鳞片”。“我家老婆子在的时候也会做这个。”陈大爹说着,手指轻抚饼面。他望着船上点亮的星星渔火,指着小龙的背影说:“孙子叫我上岸,可是……”停顿了一下,抬头望月,声音轻得像晚风,“上了岸,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吗?”
没过多久,我收到小龙发来的短信:“爷爷答应上岸住了,但要求每年中秋必须回船上拜月。”
好些年过去了,连家船上的月光还亮在我心里。那个船上的夜晚,成了我中秋记忆里最明亮动人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