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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娴
我出来了。眼前的世界先是漆黑的电子颗粒,然后稳定成美术馆洁白的墙。耳朵里还有余音,是1874年巴黎嘉布遣大道上的喧哗,还是2025年美术馆展厅里其他游客的窃窃私语?我一时恍惚,分不清虚实的界限。
在这个寻常的午后,我用一种“离奇”的方式进行了一场虔诚的“拜谒”。一副VR头显设备,像《百年孤独》里吉卜赛人的磁铁似的,将我从现世抽离,扔进了一个由数据重构的阳光灿烂的旧梦。
一
我睁开眼,雨后的巴黎街道在脚下缓缓展开。湿漉漉的石板路面泛着水光,倒映出傍晚时分蓝粉色的天空和流动的云影。马车溅起细小的水花,几位身着长裙的女士轻提裙摆,小心地绕过泛着微光的水洼。1874年4月的空气涌了进来——仿佛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马粪味,还有刚刚出炉的面包的香气。这是会呼吸的巴黎。
一位身着深蓝色克里诺林裙装的女士在我身旁撑伞而立。“我是Rose,您的向导。”她微笑着说,那双灰蓝色的眼眸让人想起莫奈笔下朦胧的海面。我跟随Rose穿过车马、穿过忙碌的嘉布遣大道,马蹄声与商贩的叫卖声构成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我们停在一栋黑红色相间的建筑前——法国摄影师纳达尔的工作室就在此地,从1874年4月15日到5月15日,参观者仅需支付1法郎,就可以不分昼夜地在此参观“无名画家、雕刻家、版画家协会展”。
老式电梯带我们走进纳达尔的工作室。酒红色的地毯从敞开的门口一直延伸到室内,自然光从高大的窗户倾泻而入,照亮了整个空间。这里正在酝酿一场艺术革命——1874年,31位被官方沙龙拒绝的艺术家决定打破固有的体制束缚,自行举办展览。在那个时代,想要成为被认可的画家,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艺术沙龙的考试、获得展出机会、拿到奖金,最终成为沙龙的教师。但这些“落选者”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雪茄和男人们身上的古龙水味仿佛朝我扑面而来。这似一个艺术的秘密基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纳达尔本人,他正站在门口与雷诺阿交谈。雷诺阿比我想象中要高得多,他身着西装,微微低头听着。他们专注地讨论着展览的细节,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一刻,我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随即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隐形的观察者,正透过时空的缝隙窥视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
我缓步穿行于展厅之中,注意到这里的布展方式与传统的官方沙龙截然不同。每幅作品以宽松的间距悬挂,自然光线均匀洒落,让每幅画都能呼吸,都能被完整地欣赏。这种展示方式本身就是对传统的一种挑战。
尽管画作被当时的评论家讥讽为“未完成的涂鸦”,但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这场展览当时不被理解,却将成为艺术史上一个重要转折点,宣告印象派的诞生。
二
步出纳达尔工作室,Rose轻声示意我跟随,场景悄然转换。霎时间,我们进入一个金碧辉煌却莫名令人窒息的艺术圣殿。这里就是举办官方沙龙的工业宫。
眼前的景象与方才工作室里的随性、激情形成了反差。高耸的拱式穹顶垂下红色的帷幔,墙壁是深红色的天鹅绒,无数装饰华丽的画框紧密地、一层层地从地面直抵天花板,一幅紧挨着一幅,密集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空气都显得庄重而冷冽。
衣着华丽的绅士与淑女低声交谈,目光挑剔地扫过一幅幅光滑、精细、叙事宏大却略显沉闷的画作。与纳达尔工作室里的鲜活甚至有些“未完成”感的激情相比,这里更像一个庞大而精美的“艺术墓园”。官方沙龙遵循严格的评审标准,偏好历史题材、宗教场景和古典风格。
我驻足凝视这些被官方认可的作品,它们技艺精湛却缺乏生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框架所束缚。原来印象派颠覆的不仅是绘画技法,也是艺术展示和视觉观看的体系,是一种从“仰视权威”到“平等对话”的革新。
三
受雷诺阿、莫奈之邀,我与他们一同前往巴黎近郊的度假胜地写生。
轻风拂面,吹得水面泛起波纹。浮台之上,绅士、淑女们翩翩起舞,侍者穿梭其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岸边两个专注作画的身影。莫奈与雷诺阿相隔数米,各架画架,正以各自的方式捕捉着眼前的景致。
我和Rose静静站在他们身后,看着画布渐渐被色彩填满。风送来他们的只言片语,关于光线、关于色彩、关于明天该去哪里写生。这些对话简单而真挚,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莫奈身着白色西装,一边挥动画笔,一边自嘲道:“我这幅《青蛙塘》,不过是一幅蹩脚的速写罢了。”
莫奈运用广角视角,专注于捕捉光在水面、划艇和天空上瞬息万变的舞蹈;雷诺阿则更钟情于使用中长焦视角,将注意力放在聚会的社交方面,把这些寻欢作乐者的衣着、表情和互动作为描绘的主要关注点,突出人群中那些生动的姿态。他们不仅是画家,更像是视觉的探险家,用画笔记录着世界的每一次呼吸。他们的画架并排而立,却仿佛处于两个平行世界,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诠释着同一个场景。
我忽然明白,与沙龙里那些“完美的作品”不同,这里诞生的是鲜活的艺术——它呼吸着四月的空气,跃动着生命的气息。
离开那里,我们立刻到达巴齐耶的画室门口。这位最早支持印象派的画家,正在画室中央与朋友们畅谈。他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正为马奈讲解自己的新作,那些明亮自由的笔触,已然预示着一个新艺术风格的诞生。画室一角,埃德蒙独自弹奏钢琴,琴音绵长,与话音交错,分外动人。莫奈倚在窗边,专注地聆听着;雷诺阿则悠闲地靠在画架旁,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画室里,满是年轻人的热烈。这个1870年的曼妙午后,起伏的讨论声和欢笑声持续了许久。但这样的下午并未再次出现。这年7月,普法战争爆发。年仅28岁的巴齐耶加入战斗,在与普鲁士交战的沙场英勇牺牲。步入战场前,他用画笔留存了那个令人向往的下午,记录下一份永恒的美好。
四
向前走几步,港口的风仿佛带着咸腥。我站在莫奈身旁的木质阳台上,勒阿弗尔港的晨雾包裹着我们,港口苏醒的气息扑面而来。
莫奈没有看我,只是眯着眼,望向那片混沌的天光水色。朝阳照射在锚船的起重机、井架和桅杆上,湖面中心有撑着小船的划桨人,空气中有一层雾气,似被城市的工业烟雾所充斥。他的画笔悬在半空,迟疑着,仿佛敬畏于眼前景象的瞬息万变。
我与他看到了同一片朦胧:几笔深蓝勾勒出船的幽灵般的轮廓,水面则是一大片犹豫不决的橙与紫,它们等待着太阳的判决。我共享了他的焦虑与狂喜——不是在“画”日出,而是在与光赛跑,试图在它溜走前,用颜料对它施行一次笨拙而伟大的逮捕。这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与他一同融入了创作的时刻,成为一场艺术革命的见证人。
我注视着这幅画,很难想象它将会被艺术评论家路易·勒罗伊讥讽为“确实只有个印象”。莫奈自己也不会想到,这个原本带有贬义的称呼将成为一个伟大艺术流派的名称,被载入艺术史册。
五
夜幕低垂,我们爬上阁楼的顶端露台,脚下没有栏杆的木板微微晃动。远处忽然升起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紧接着,更多的烟花接踵而至,将巴黎的夜空装点得如同印象派的调色盘那般绚烂。
我站在露台上,与1874年的巴黎人共享一份惊喜。远处,纳达尔工作室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依稀可见艺术家们凭窗而立的身影。这烟花,仿佛也是为纳达尔工作室里那些勇敢的艺术家们而燃放的。
我触摸到历史的温度,听到那些反叛者初时微弱却最终响彻世界的声音。他们不再是画册上冰冷的名字,而是一群鲜活的、充满困惑又无比坚定的年轻人,在一个普通的巴黎傍晚,用颜料与勇气点燃了现代艺术的星火。
回到现实,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眯起眼睛,看到光在瓷砖地面上的跳跃,看到行人衣服上色彩的反光,看到世界充满无数个瞬间的、颤动的“印象”。百年前那群“叛逆”的画家,透过数据的幻梦,将他们的视觉革命成功地传递到了一个东方窥看者的眼中。
他们教会了我如何用眼睛去观察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走过浦东美术馆巨大的玻璃幕墙,我看见傍晚的阳光在林立的玻璃建筑间闪烁,形成一片无比现代却又与勒阿弗尔港的晨光一脉相承的、颤动的印象派画面。
他们成功了。在151年后,他们终于将我变成了他们的同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