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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吉照
贵州,在历史上长期给人荒蛮、沉寂的边地印象,虽然早早进入了中原王朝的政治版图,但直至明代正式成为全国的第13个行省以前,这个山地面积高达90%以上的“大山之省”,在古典诗词地理版图上基本是缺席的。那段默默无闻的漫长岁月里,几乎只有李白长流夜郎(今贵州桐梓)这桩诗坛轶事夹杂着荣耀与遗憾,一直为当地人津津乐道——尽管后世主流观点认为“诗仙”的夜郎之行因遇赦免而未最终抵达,但这丝毫不影响贵州人民对李白的深情追慕,游客至今可在古夜郎故地同诸如太白听莺处、谪仙桥之类的“太白遗迹”以及凭吊这些“遗迹”的诗词不期而遇。
自明代开始,不少在全国享有声誉的知名文人络绎入黔,本土优秀诗人也蔚然兴起,曾经远在内地士人审美视野之外的群峰万壑间渐次落满诗篇,贵州得以在古典诗歌的版图上占据一席之地。晚清“宋诗派”代表诗人、知名学者莫友芝纂辑的《黔诗纪略》一书共录存明代贵州诗人241位,其间卓然成家者有王阳明再传弟子、“贵州开省以来人物冠”(莫友芝语)孙应鳌,朱彝尊称为“黔人之轶伦超群者”的“天末才子”谢三秀,孔尚任以为“即中原名硕以诗噪者,或不能过之”的“遗民诗人”吴中蕃,等等。
入清以后,黔中诗坛愈加繁盛,并且涌现出诸多文学世家和地方诗人群体,至晚清孕育出饮誉全国诗坛的郑珍、莫友芝两大“宋诗派”巨擘,以致钱仲联曾有“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的推许。从地域分布看,贵阳因是省会所在,得天独厚,文学家阵容自然令人瞩目。今人到贵阳,通常会游甲秀楼,其实甲秀楼一带,早在晚明时已是当地文人日夕过从的游赏胜地。以谢三秀为首的一批诗人或家住南明河畔,或在河两岸建有园林别墅,他们不时相携泛舟唱和、聚会赋诗,留下一段令人追慕的文采风流,也把南明河装点成一条流光溢彩的诗歌之河。黔北重镇遵义在清雍正年间方由四川改隶贵州,属于省会贵阳之外,受汉文化浸濡最深、诗人阵容最强大的一地。黔北乐安江畔的古村落沙滩一带,因是“宋诗派”巨擘郑珍以及古文家兼外交家黎庶昌的家乡,以及另一“西南巨儒”、黔南独山人莫友芝长期寓居之地,亦成为贵州文学地图上光彩夺目的重要节点。
边地诗坛从寂寂无名到云蒸霞蔚,也离不开客籍诗人的开拓、浸润之功。众多客籍诗人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明代大儒王阳明。龙场悟道无疑是思想史上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年那个偏远驿站所在的贵州修文,由此成为王阳明生命中的关键地理节点和思想原乡。王阳明之前,入黔并留下诗篇者有京城李东阳诗歌圈子的活跃人物、草书名家萧显,“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名臣杨一清等;阳明之后,则有正德六年(1511年)状元、知名学者兼文学家杨慎,名列“后七子”的吴国伦,晚明东林党领袖邹元标等。清代有入黔经历的知名诗人更是不胜枚举,在贵州留诗较多者有查慎行、赵翼、洪亮吉、舒位、吴嵩梁等。
中国文人“性本爱丘山”,多山的贵州,注定会为客籍诗人带来惊喜。在这隔膜许久的山地王国,诗人们发现并沉醉于山、云、洞、瀑之美,领受着自然美景对漂泊灵魂的抚慰——
在别处登过一座座山,翻过一道道岭;而在贵州,“黔山尽是万山丛”(钟彻《太虚洞》),山是一丛丛、一簇簇的,无穷无尽,远到天边。
在平原看云,云高在天,人在凡间;在贵州看云,“岚涨群峰失,霞铺远水明。前山云不断,片片马蹄生”(田雯《鹦鹉寺》),吞吐群峰的云雾竟在脚下汩汩奔涌,人云合体,飘飘欲仙。
夏日酷热难耐,在贵州却可以“绝壁千寻凌杳霭,深岩六月宿冰霜”(王守仁《龙冈漫兴》),喀斯特洞穴更可供人“坐消暑气清风远,且向樽前解笑颜”(沈世卿《游太虚洞》)。
他乡也有瀑布,但往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在贵州却可以“藩篱不设随来往,澹澹烹茶煮瀑花”(丈雪通醉《次太昆何居士韵》),壮观瀑布跌落悬崖飞溅起的剔透水花,不过是这里山居者煮饭烹茶的日常。
除了自然风光,诗人们观察、见证着边地民族的奇特风俗和人情之美,感受到生命的顽强存在和生活的丰富样貌——
安庄卫(今安顺镇宁)儒学教授、福建人黄阁看见陡峭山崖上不仅有藤条树木如龙旗般招展,还有当地山民健步如飞的身影:“天设龙幡悬石壁,人从鸟道度山河”(《青龙山》);石阡(今属铜仁)知府、广东人祁顺则终日不知疲倦地“穿岚度箐”(《苗民道中》),打量边地人民“椎髻卉裳”的奇特装束(《石阡述怀》),聆听丰收之年“处处芦笙助笑声”(《出巡思南》)。
诗人们在努力以文化改造蛮荒的同时,自己也悄然被贵州的山水改变,有的留下深情款款的诗篇,有的干脆连人也定居不走——
王阳明曾反复表达放逐天涯后因祸得福、快然自得的满足感:“天应为我开奇观,地有兹山不世情。”(《元夕木阁山火》)“渐觉形骸逃物外,未妨游乐在天涯。”(《南庵次韵》)
铜仁徐氏的始迁祖、江西人徐宰六登百丈山极顶,面对“云生户牖间”的奇景,发出“频来为幽胜,天许一身闲”(《百丈山》)的慨叹,乃决意卜居黔地,不复东归。
尽管诗人们初到贵州时,大多会经历“无溪不接文身地,有使难通鴂舌音”(王臣《次海钓谪官镇宁述怀》)的失落不适,但最终他们发现,造物主在远离庙堂喧嚣的高山大壑之间,竟为自己留下了一方可以不屈不挠、不争不卷地生活下去的自由空间,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攀跻逍遥金不换”(唐光甲《游太虚洞》)的慢生活,或许才是生命应有的本相。
清末贵州诗人陈夔龙曾云“吾黔僻处万山中”“士生其间,率皆质直沉静”,道出贵州文化地理之大势。正是“僻处万山中”的方位与地貌,赋予黔人、黔诗大山一般“质直沉静”的气质。因为封闭保守、朴实无华,所以“质直”;因为远离喧嚣、快然自足,所以“沉静”。今天,我们在古典诗词的指引下进入贵州,经历一番行走、察考之后,依然可以领略这种特色和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