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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渤
玄奘对正音的看重,跟印度学问授受以语音为中心的传统有关。他的音译,在大多情况下可以说是“可信而不可爱”,但这种标准化翻译,为后人还原其梵语原音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今人读《大唐西域记》有一大障碍,那就是其中的译名。为什么这些国名、地名、人名看起来如此古怪?缚喝国、拘尸尼国、婆罗痆斯国、劫比罗伐窣堵国、毗罗删拿国、垩酰掣呾罗国、淫薄健国、乌铩国、那烂陀寺、殑迦河、布剌拏梅呾丽衍尼弗呾罗……给人一种蛮荒不毛,甚至尸横遍野的感觉。
比如“尸”字,佛经译名中本是常见,“尸利”译śri,竟是“吉祥”之意,如尸利佛逝,是公元七世纪中叶在苏门答腊岛的古国。而玄奘译名用“尸”字更是频繁:拘尸尼国、尸弃尼国、伽尸国、呾叉尸罗国,戒日王又音译尸罗阿迭多王。以至于有人认为玄奘是在用“春秋笔法”,比如他对尸弃尼国评价不佳(“风俗犷勇,忍于杀戮,务于盗窃,不知礼义,不识善恶”),以此恶名表达嫌弃。
只能说,这是对玄奘译名的深深误读,否则给佛陀涅槃地定名为“拘尸那揭罗国”,岂不是大不敬?婆罗门教的经典译作《吠陀》,岂不是贬其为狗叫?
所以读玄奘书,要时常牢记,他对于前代译名,往往有不同见解,这是因为他在中印度学的是标准梵文,认为“中印度(语音)特为详正”,因而希望用中印度的梵语正音来规范这些“错误”译名。“尸”就是这样一个例子,用以译梵语中的ś音,只是表音,“别无他义”。
玄奘对正音的看重,跟印度学问授受以语音为中心的传统有关。这种传统也使得吠陀梵语早早成了“死语言”,学习梵语要在诵念上花许多精力。到了佛教早期,为了面向最广大的群众,释迦牟尼禁止以吠陀梵语传教,而他本人所使用的语言,被认为是摩揭陀俗语。随着教团扩张,僧众们开始用印度当地的俗语(Prakrit)来传布佛陀的教法,到笈多王朝(约320—550年)时期,佛教内部转而使用梵语的情况变得明显,实际上也是知识精英化的一种表现。
所以早期的汉译佛典,并非译自梵语,而是从印度俗语、中亚诸语等语言翻译过来的。直到佛教僧众改以梵语作为经典语言之后,南北朝之后的汉译佛典才以梵语占多数,而七世纪之后的藏译佛典更是几乎全译自梵语。
这就是玄奘坚持修改前代译名,并认为前代所译有误或讹略的原因,但这也导致《西域记》《慈恩传》里,很多人名地名,跟今天的通译颇有不同。
玄奘的不少音译,因为不符汉语的习惯,如今并未采用他的译法,这些内容举例如下,前词为旧译或今天的通译,后词为玄奘所改:
娑婆世界/索诃世界(sahā)娑婆,意为“堪忍”。“娑婆世界”又名“忍土”,是释迦牟尼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的总称。
弥勒/梅怛丽(Maitreya)意译“慈氏”。
目犍连/没特伽罗子(Mahāmaudgalyāyana)又叫摩诃目犍连、大目犍连,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另一弟子富楼那,玄奘译“布剌拏梅呾丽衍尼弗呾罗”,意译“满慈子”,读来很像是把今人俗称的“小李子”还原成了“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塔/窣堵波(stūpa)晋、宋译经时造为“塔”字。
偈/迦他(gāthā)佛经中的唱诵词。
阿修罗/阿素洛(asura)意译“不端正”“非天”等,是印度神话中的一种恶神,又省作“修罗”,修罗场因而成为战场的别称。
须弥山/苏迷卢山(sumeru)意译“妙高”。
楞伽山/e伽山(Lanka)传说位于今斯里兰卡,斯里兰卡国名即为“吉祥楞伽山”之义,著名佛经《楞伽经》由此得名。
恒河/殑迦(Gaṅgā)来自词根√gam,“行走”之意,颇能状其悠长之貌。
当然也有部分通行于今的,如:
印度,为玄奘首译。
赡部洲(Jambū),旧曰“阎浮提”,佛教经典中所称的四大洲中的南部洲名,因赡部树得名,为人类居处的地方。
刹帝利(Kṣatriya),旧曰“刹利”。
药叉(Yakṣa),旧译“夜叉”,印度神话中,夜叉是一种半神的小神灵,印度诗人迦梨陀娑绝美的《云使》长诗,即用一名被贬谪守罗摩山的药叉的口吻。在佛典中常常是守护神,但也有为害众生的各类夜叉,此后夜叉、药叉两名在中文里渐有不同分工:前者成为恶鬼,后者则仍无关善恶。
观音的名字大概是最著名的例子。其梵文名为Avalokiteśvara,玄奘音译为“阿缚卢枳低湿伐逻”,这个词由avalokita(观,ava-是向下,lokita是“已见”之义)和īśvara(自在,即自由自在,做任何事均无障碍)二词复合而成,所以玄奘指出,正确译法应为“观自在菩萨”。而早期佛经此词多译自梵语“Avalokitasvara”,当是一种方言,被理解成avalokita(观)和svara(声音)二词的复合。所以被译为“窥音”“现音声”。西晋僧人竺法护译为“光世音菩萨”,这是因为其中的lokita(观)和动词词根√ruc(照明,放光)有关系,同时又和梵语的loka(世间)联系在了一起。到了南北朝姚秦时的鸠摩罗什法师,便译为一直用到现在的“观世音菩萨”。这可以说是将错就错的结果。如今,玄奘所译的“观自在”虽然不如“观音”“观世音”流行,也因《心经》而为人熟知。
玄奘的音译,在大多情况下可以说是“可信而不可爱”。在他之前,没有任何标准化的翻译方案,每名译师都可以用自己的方言标记发音,即他所说的“远人来译,音训不同”。但玄奘带来的标准化翻译,为后人还原其梵语原音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可以说他对于语音,也有极其强烈的历史感,也因此为今天的语言学家留下厚重的一笔财富。不过同时也给一般读者制造了困难,可以说研究者闻之则喜,普通读者视为畏途。
但我们也不必完全以玄奘的是为是,以玄奘的非为非。正如上文所述,早前佛经的大量词汇并非从梵语而来,而多是借助西域诸语,季羡林先生曾经指出:在玄奘不少斥为讹略的地方,其音译可能既不“讹”,也不“略”。
“佛”字就是这样的著名例子,我们常以为是“佛陀”(梵语buddha)的省称,包括如今很多权威词典都这样描述,但它实际上来自中亚语言,最初并非“佛陀”的省称,它进入中国比“佛陀”这词还要早不少。还有“弥勒”,玄奘改为“梅呾利耶”(Maitreya),实际上前者来自吐火罗语(Metrak>Mela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