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腾宇

　　在天下动荡的春秋战国之世，如何修身治世以实现天下治成为先秦诸子普遍思考的时代之问，庄子也不例外。萦绕脑海的时代之问、不绝于耳的诸子争鸣与供职漆园的所见所思三者巧妙地勾连在一起，使庄子自然而然地由“治木”之事联想到“修身”“治世”之理，在以“朴”喻“性”及“道德”的同时，创造性地提出两种“雕琢”：一为“天之雕琢”，一为“人之雕琢”。前者隐喻“天”“道”鬼斧神工之造化，后者隐喻以儒、墨、法等诸家的主张修身治世所导致的“残生损性”毁“道德”之“巧伪”。用老子的话来讲，前者是“无为而无不为”之“无为”，后者则是“不知常”之“妄作”。

　　在《庄子》内篇《大宗师》和外篇《天道》中，庄子曾先后两次以“刻雕众形而不为巧”称道其师。前者原文为：“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后者原文为：“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二者表述略有不同而其实一致。其中所谓“吾师”，其实是“天”“道”的拟人化，而“刻雕”的成果是“众形”，也即天地万物，为此我们不妨将“天”“道”之造化称为“天之雕琢”。并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段话也反映了雕琢过程的游刃有余之“游”与“逍遥游”的无待之“游”及超越人乐的“天乐”之“乐”之间的相通性。

　　庄子之所以两次称颂“天”“道”的鬼斧神工并言以其为师，不仅因其“齑万物”“泽及万世”“长于上古”“覆载天地”之“盛德”，而且还在于其“不为义”“不为仁”“不为老”“不为巧”之“玄德”。正如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所指出：“‘刻雕众形’，正是艺术性的创造，此即意味着道的创造万物，实系艺术性的创造。所谓‘不为巧’，是不为世俗工匠之巧的大巧。”而庄子之所谓其师如何如何，实质是希望士君子特别是其所“应”之“帝王”如何如何，即希望他们能师法“天”“道”，不存巧拙之念而行无为之治。庄子将“无为为之”作为“天”的内涵而言“无为为之之谓天”也反映了这一点。何况庄子还多次明确劝谏士君子要“以天为师”，如所谓“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

　　在称道天之雕琢的同时，庄子批判人之雕琢。而人之雕琢的原型即世俗工匠日常所从事的雕琢，《庄子》外篇《马蹄》中所谓“治木”“治埴”便是其典型表现。与天之雕琢相对，人之雕琢大体呈现以下特点：以“凿”“削”“矫”“正”为必要，以“钩绳规矩”为依据，以成“器”致“用”为目的，崇尚“文”“饰”之美，鼓吹“尚贤使能”。它们分别突出强调了“雕琢”（“修身”“治世”）的必要性、依据、目的性、文饰性及专业性。这些特点如果用一言以蔽之，则是“巧伪”。因为很有可能在此过程中，天地万物本然之“道德”会受到扭曲；会出现权威主义、教条主义、功利主义，以及天地万物间特别是人际间的不平等；会导致恣情纵欲、繁文缛节、居功自傲、自以为是，而这些都意味着对“道德”的伤害及对人天性的摧残。

　　或许可以这样说，天虽有所雕琢，但所形成的是一个自然而然、“无名”、无“物”而若“朴”的“道德”之世（“无”）；而人之雕琢反是，其雕琢出的是一个“有名”“有物”“有封”“有是非”的“名利”之世（“有”）。天之雕琢与“道术”相合而无损于天地万物之性德，而作为“方术”的人之雕琢却给天地万物带来残生损性的后果。

　　有趣的是，与两种“雕琢”相应，庄子提到两种工匠：一种是自夸“我善治木”的工匠，一种是“运斤成风”的工匠。庄子批判前者而赞美后者，即赞美那些超越世俗之匠的“大匠”，赞叹他们“于物无视”“非钩无察”的专心凝神，“口不能言，有数存其间”的得心应手，“其巧专而外骨消”的“以天合天”，“以无厚入有间”、技进于道的游刃有余。正如哲学史家崔大华指出：“这种高超的工艺技巧，是这些手工劳动者长期劳动操作的经验、体验的结晶，具有不可用思虑来分析，被程序所规范的性质，也就是说，这些高超的手工工艺不再是极尽心思的、精湛的技巧，而是无所用心的、‘进乎技’的‘道’的精神境界。……显然，庄子在描述、总结梓庆等手工业劳动者的高超技巧的工艺经验时，却是指向规范化、标准化相反的方向。”进一步而言，庄子之所以赞叹这些出神入化的“能工巧匠”，并不是为了记录他们的高超手艺，而是劝谏士君子在修身治世时要像他们一样，法天贵真而不见利忘真、全生葆真而不残生损性。

　　通过两种“雕琢”隐喻，庄子以生动形象的语言深入浅出地重申了道家自然无为的修身治世主张，在对别家诸子修身治世之论有所批判的同时，对老子之论作了进一步发挥。不过，虽都主张尊道贵德，但与老子侧重统治者利益而强调“尊道”的一面不同，庄子侧重民众与个体的利益而强调“贵德”的一面。从老子之言“朴散则为器”与庄子之言“残朴以为器”中也不难体会到这一点。同时我们应注意到，庄子反对的并非一切作为与“雕琢”，而是有伤“道德”的妄作非为。庄子对此曾明确指出：“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作者为上海应用技术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文汇报》（2025年12月07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