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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畅
每当冬天来临,一些江南人家的餐桌上少不了一小碗古法豆豉。用小碗盛,既因为它是下饭菜的一种补充,也是因为它精细制作所透射的珍贵。要知道,通常做一次也就是五六小碗的量——做多了,质量难以保证;存放时间久了,也易变质走味。
豆豉之于人们的诱惑,就在于咀嚼间满嘴的酸香、姜香、辣香之味——从中蕴含着食材的灵气和生活的温度。但凡只要几粒豆豉下饭,胃口就会大增。难怪,豆豉也常被作为病人的“开胃灵药”。作为一种食品加工工艺,制作豆豉已然跨越千年时空。
关于豆豉的历史,《楚辞·招魂》中曾有“大苦咸酸”的记载,“大苦”即为豆豉。汉代刘熙《释名·释饮食》一书中,誉豆豉为“五味调和,需之而成”。公元2至5世纪的《食经》一书中还有“作豉法”的记载。《齐民要术》则载有制作豆豉的技法。另据记载,豆豉的生产,最早是由江西泰和县流传开来的,后经不断发展和提高,因独具特色而成为人们所喜爱的调味佳品,并传到海外。如果说,豆豉其古法制作工艺历经千年而传承不息的话,那么,豆豉之所以成为江南美味,这大抵是与江南人爱好霉干菜、霉苋菜、霉豆腐等同宗同源。遥想古时候经济不发达、物资匮乏,加之储存技术差,食物难免腐败发臭,当不得不继续食用而发现有些食物虽臭却并无不适,而且还很美味时,部分臭味食物也就被转换成加工技艺而生生传承下来,以至于成了地方的代表性美食。
母亲无疑是参照古法制作豆豉的高手,每一次的制作她都用心用情。为了确保每一粒黄豆光洁鲜亮,她都会细细挑拣。一俟将黄豆浸泡好以后,就倒入铁锅中煮烧。“不能煮得太生,否则制作的豆豉就会显得生生涩涩,但也不能太熟,太熟了制作而成的豆豉就会煳掉”,母亲如此介绍。见煮得恰到好处,便倒入淘箩沥干。随即,母亲还会让我们从附近的兰芎山上去采割干净清亮的凤尾蕨,然后将其铺垫在竹匾内,上面再覆盖上清爽的网格疏松的白色棉纱布。选用“清爽”的棉布,当是一个不可忽略的细节。原来,有一次母亲制作豆豉失败了,做出来的豆豉竟然发黑而有苦味。再三复盘,总算找到了原因:原来,问题就出在纱布上。因为几天前纱布刚蒸过艾饺,没有完全洗净,于是导致了事故的发生。
当沥干的黄豆摊置于纱布上,母亲总是将其放在通气、避风且不被阳光照晒的房屋内,并盖上竹罩,任其发酵一周左右,待酵母菌那白色的茸毛长稳,亦即让发酵好的豆子之间有了滑滑的黏液,并有了香味,方才进入下一道程序。起罩前,母亲会戴上老花镜用专门的竹夹子除毛。那种气定神闲、小心翼翼除毛的模样,俨然一位资深的豆豉制作师。完成了除毛任务,母亲便开始准备辣椒、姜末、盐巴等调料,拌匀后将其倒入已经装入发酵黄豆的瓷缸或玻璃瓶中。随后,只需等待三五天就可以食用了。事实上,这三五天内,瓶中发酵的黄豆与调料并非各自为战、相安无事,而是尽情地互相渗透、良性互动,以期通过双向奔赴、共同赋能,助推发酵了的黄豆渐渐向豆豉的角色转换。
真正值得期待的,则是午餐前开启封盖的激动时刻。那一刻,全家人早已围坐在餐桌边,哪怕刚刚从开启的缝隙中泄漏出一丝醇香,就瞬间俘获了我们的舌尖。而满满当当的一小碗豆豉,在伸筷谈笑间,很快就被席卷一空。“我妈亲手制作的豆豉,传承了我外婆的手艺,这酸香、酸辣、酸爽的滋味一脉相承、无可挑剔”,大姐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我们喜爱豆豉,其实也就是因为它蕴含的家的味道和生活体验。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外甥和外甥女,时不时会利用节假日携全家返回老家——“我们就是想见一见家里的亲人,也想尝一尝外婆制作的豆豉”。豆豉,诚乃人间至味。它既是地域文化的鲜明标识,也是出于对血缘与地缘念兹在兹的情结。
有位美食家说得好:香和臭本就只有一线之隔,香极了就是“臭”,臭极而“香”。古法豆豉,作为一种闻着稍臭吃起来香极的千年绝味,自摆上江南人家餐桌始,就浸润江南人的味蕾,其感性而丰腴,以至成为人们幽漫的记忆大厦的阶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想起著名电影导演、杰出乡贤谢晋,生前回老家绍兴上虞,应邀出席宴请,除了对“女儿红”和豆豉有特别要求外,对于其他往往则简之又简。听其时在上虞宾馆掌勺的“中国烹饪大师”“浙江工匠”冯荣根先生说起,有一次上了一碗豆豉,见还剩下一点点,谢导要求服务员给打个包,说“今天的豆豉,特别正宗,有‘妈妈的味道’,带回去给咱阿四尝尝”。
豆豉,通常都是用陈豆做的,而今,开始流行青豆制作。须知道,这是对古法豆豉的一种创新尝试,按母亲的说法,“古法是基础,是核心,但守正也要创新,这也叫与时俱进”。没想到,母亲几次试验下来,就获得成功,“因青豆较嫩,因而从浸泡、煮烧到发酵、封存,时间上可以相应缩短”,母亲的经验言简意赅、难能可贵。就这样,当一缸(瓶)用青豆制作完成的豆豉启封时,除了醇香的酸味中夹杂着一股丝滑的清香味外,那依然青绿得如家乡越窑青瓷般的豆豉,还陡然为豆豉的“色香味”作了生动的注脚。
《解放日报》(2025-12-17 1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