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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江滨
月亮作为一个独具魅力的意象,闪耀在文学的星空。它阴晴圆缺,富于变化,故而与神秘、浪漫、清幽、寒凉、孤寂、团圆等各种氛围和情绪交织在一起,成为人们寄托思想感情的载体。人欢悦了,圆月在笑;人忧伤了,残月在泣。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亮是我们天上人间的亲密伙伴。
自《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起,中国咏月的古诗词不知凡几,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当为其中脍炙人口的一首。其实,苏轼写月的作品远不止这一首,实在太多了,说他有浓郁的“月亮情结”似乎也不为过,仿佛没有明月的朗照,其文学世界便会黯淡无光。苏轼词作共三百多首,其中八十多首里有月,约占四分之一。
在我看来,东坡的月亮,是自然天象,是情感寄寓,还是思理承载。

袁松年《山高月小》
月亮是良宵美景
我们常说赏月,却不说赏日、赏星,因为月亮在人们眼里是更富有艺术气息的美丽风景,月光下的事物如笼轻纱,具有曼妙的朦胧之美。
在苏轼笔下,月亮端的是风月无边,美不胜收,光美称就有数种,如黄金盘、玻璃盏、白银阙、水晶宫、白玉盘、广寒宫、琼瑶、玉轮、冰轮、玉钩、姮娥、婵娟等等。又根据月相、节令、环境的不同也赋之于不同的名目,如新月、明月、残月、缺月、寒月、霜月、皎月、皓月、璧月、佳月、孤月、宵月、江月、山月、水月、斜月、烟月等。钱锺书先生说苏轼“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善于“博喻”,用五花八门的形象来比喻一件事物,使之具有多样性的层次感(《钱锺书论学文选》),苏轼写月即是如此。
譬如,月亮像美人:“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娟娟到湖上,潋潋摇空碧。”(《宿望湖楼再和》)为什么说新月如佳人呢?新月,即每月初的月亮,是弯月,也叫蛾眉月,如女人的眉毛。鲜有把圆月比女人的,一张圆乎乎的饼脸往往不是审美主流。所以,苏轼常常以“娟娟”形容月亮,意为柔美。
月亮像流水:“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中秋见月和子由》)“殷勤去年月,潋滟古城东。”(《中秋月寄子由》)“涌”“潋滟”都是形容流水的字眼,却用来说月。“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记承天寺夜游》)这更是写月光如水的佳句,月下竹柏的影子好似水中交横的藻荇,令人如临其境。
月亮像镜子:“明月本自明,无心孰为境。挂空如水鉴,写此山河影。”(《和黄秀才鉴空阁》)明月本来就是明亮的,无心辨识什么是境界,挂在空中映在水里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山河的倒影。
像苏轼这样热爱生活、浪漫有趣的人,良宵美景岂肯虚掷?“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行香子·述怀》)苏轼常常于月夜与朋客游逛、饮酒、听琴、清歌。有一次,在儋州,恰逢元宵节,苏轼在家寂寂无聊,来了几位老书生,说:“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正中苏轼下怀,遂“欣然从之”,屁颠屁颠就跟着去了。到城西,逛寺庙,走街串巷,转了一大圈,返回住处已经是三更天了,儿子苏过闭门熟睡,都已睡醒一觉了(《书上元夜游》)。
还有一次更晚,在惠州白鹤新居,已三更,月色如霜,苏轼和家人都睡了。邓道士忽然敲门,他身后跟着一个大个子,穿桄榔叶衣,手里提着一斗酒,约苏轼出去品尝真一酒。三人坐在合江楼下,各饮数杯,击节高歌,风振水涌,大鱼扑棱扑棱往出跳(《记授真一酒法》)。还是在惠州,农历十六这天夜里,苏轼和朋友泛舟丰湖(也叫西湖),登合江楼,入栖禅寺,访罗浮道院,进逍遥堂,一直到天色破晓方归。他仿照杜甫“四更山吐月”的诗句,一口气从一更写到五更,写月色的变化和月下各种物事的情状,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江月五首并引》)。一个诗人彻夜观月、赏月、咏月,痴迷如此,历史上恐不好找出第二个。
倘若无人相伴,苏轼便月下独酌。《记黄州对月诗》云:“余谪居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点绛唇·闲倚胡床》却云:“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谁说是独酌?有明月清风同坐相陪呢。

晚清叶衍兰所绘《历代文苑像传》中的东坡像(局部)
月亮是情感寄寓
想必没人喜欢黑夜,即便满天繁星,也是黑咕隆咚;而天庭中有月儿高挂,纵是一钩残月,也让大地有了光明。所以,在苏轼眼里,月亮不只是可观赏的风景,更是照亮了他心灵的通道,成为他情感的附丽和载体,一如邓丽君所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托物寄情是古诗文常用的传统手法,月亮便是那重要的物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等,莫不如此。苏轼许多作品借月抒发了他诸般复杂纷纭的心绪情感。
苏轼有不少诗词写于中秋,中秋的月亮在一年之中最大最明,中国传统里这一天还是一个团圆之日,“每逢佳节倍思亲”,弟弟苏辙便是他最想念的亲人,故他的中秋诗词多与苏辙有关。有《中秋月寄子由》《中秋见月和子由》《中秋月》等,其中最杰出的则是那首《水调歌头》,词前小序云:“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这首词写于熙宁九年(1076)八月十五中秋夜,苏轼时在密州(今山东诸城),苏辙在齐州(今济南),兄弟俩已暌违六年余,虽都在山东,却“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这天夜里皓月当空,苏轼与同僚在超然台欢饮大醉,在这月圆之夜不禁强烈地思念弟弟。词的下阙即表达了这种浓郁的感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是人世间的常态,也是无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祈愿大家长久安好,虽隔千里却可共赏这美丽的月亮。月亮的道道银光仿若传情导意的电波,连通了两颗心灵。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一首千古悼亡诗名篇,写对亡妻王弗的深深怀念,尽管不是中秋夜所作,依然离不开月亮:“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十年生死两茫茫,阴阳相隔,虚无缥缈,这种凄凉的情感总得有实物寄托,看得见摸得着,那令人断肠之处,就是明月下长满松树的山冈墓地。据说,王弗墓地的松树都是苏轼亲手栽种的,每一滴汗水里都有一滴泪水。
《西江月·黄州中秋》则抒发了他的孤愤和感伤:“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这首词写于黄州中秋夜,在花好月圆之时,苏轼在被贬之地却被孤寂悲愤笼罩着,我本明月,却总被乌云遮住,世事如梦,命运莫测,只好独自把盏,对月伤怀。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后被贬谪黄州,他的人生正经历着炼狱般的时刻,所以他的情绪难免有些颓唐,但也为光风霁月的“东坡”横空出世积蓄了能量。
苏轼还在作品中借月抒表其旷达和喜悦。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末句是“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长江滚滚东去,千古风流人物已无觅处,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只有这江上的明月亘古永存,所以还是把杯中的酒祭献给江月吧。这首词依然是苏轼在黄州写的,看似豪放中有一丝消极,实则是活明白了的旷达洒脱。元符三年(1100),六十五岁的苏轼遇赦从海岛北归,写有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其中用“云散月明”来表达他喜悦的心情,他骄傲地宣告:“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月亮是思理载体
宋诗和唐诗有很显著的区别,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指出:“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譬如写庐山,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与苏轼“横看成岭侧成峰”就大异其趣,颇为典型。
苏轼写月自然不会停留在写景、抒情上面,他还要借此阐发更深刻的哲理内涵。月亮在他笔下还常被赋予人格化的象征。
《赤壁赋》写于元丰五年(1082),苏轼被贬黄州第三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既望,即阴历十六,正是月圆之时。苏轼与客泛舟长江赤壁之下,月亮高悬于天空,也高悬于文章中,成为核心意象。文中六处写到月亮,从诵明月之诗,到月映大江,美若幻境,令人飘飘欲仙;再到吟咏曹操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继而感慨人生短暂,惟抱明月可终古永存;又以水与月作譬,水虽然不断流逝,但不会消失,月亮虽然有圆有缺,但最终并无增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无尽藏”是佛家用语,苏轼在此借用,将清风与明月视为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我注意到,明月和清风是苏轼诗文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已经完全人格化了,象征高洁清朗的人格操守和品行,这岂不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无尽藏”?
苏轼《次韵江晦叔二首》“其二”诗云:“钟鼓江南岸,归来梦自惊。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对此,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有评语:“东坡岭外归,其诗云‘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语意高妙,如参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王应麟《困学纪闻》称此句“见东坡公之心”,又云:“坡公晚年所造深矣。”此诗写于苏轼海外归后,回眸一生蹭蹬颠踬,起起落落,世事如浮云,变化无端,而我心如月,虽然孤悬天空,却明亮澄澈,毫无窒碍。东坡先生已然彻悟,生命进入一个新境界。
宋代善昭禅师谓:“一切众生本源佛性,譬如朗月当空,只为浮云翳障,不得显现。”(《天圣广灯录》)要拨云见月就须不断修炼。苏轼《跋所赠昙秀书》记述,一次僧人昙秀来惠州看望东坡,将要返回时,东坡问:“山中人见您回去,一定会要这里的土产,您拿什么送给他们?”昙秀道:“鹅城清风,鹤岭明月,每人可送他们一份,只怕他们无处存放。”看似是谐语,其实有深意,清风与明月,无尘无垢,光明朗洁,是本心的自然呈现。所以,苏轼称昙秀“老芝如云月,炯炯时一出”(《送芝上人游庐山》),“但愿老师心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法芝,老芝,芝上人,乃昙秀的法号。苏轼一生儒释道贯通,洵为了悟人生真谛的智者。他如此钟爱月亮,大抵是明月驱散了他心中的云翳与黑暗。
东坡已乘风归去近千载,然而,他当年赏的月亮如今还是那个月亮,他与苏辙是千里共婵娟,与我们则是千年共婵娟,这感觉岂不很奇妙?在我看来,喜欢月亮的东坡,已变幻为东坡的月亮,高悬人世间,照亮了无数生命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