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 锋

　　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是一部经典美学著作。书中收录的文章涉及美学和文艺的一般原理、中国美学史和中国艺术论、西方美学史和西方艺术论以及诗论等，写作时间跨度超过半个世纪，其中一些文章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奠定了作者的学术地位，经过长达一个世纪的考验，今天仍然为读者津津乐道。

　　从起点来看，宗白华本该是位诗人。上世纪20年代，他在德国留学初期写的诗歌结集成《流云》出版，与同时期活跃的白话诗人作品相比毫不逊色。但“剧情”没有按常规发展。《流云》出版之后，宗白华不再写诗，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哲学和美学研究。当然，他也没有跟诗告别，他用另一种方式续写诗篇。这或许就是宗白华用“散步”来命名自己美学文集的原因。

　　就像宗白华自己说的那样，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没有计划，没有系统，但并非没有逻辑。用美学术语来说，散步是无利害的，不同于有目标的赶路。无利害的散步，类似于庄子的“逍遥游”。

　　宗白华在柏林大学师从德国美学家德索。德索特别强调审美经验和艺术鉴赏对美学研究的重要性，主张美学不要在教室里讲，而要到美术馆、音乐厅、大剧院里学，要从审美经验和艺术鉴赏中去体会。宗白华的美学研究深受德索影响，他也是美术展览和文艺演出的常客。不过，德索并没有能够像宗白华那样在美学里散步。我们读德索的文章和著作，会发现他与别的美学家没有太大区别，也是有计划、有系统地写作。宗白华的散步姿态不是来自德索，而是来自庄子，来自中国的艺术和学问。

　　在1921年从德国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宗白华谈到自己像很多人一样，到了欧美后才发现中国文化的伟大。作为研究并翻译了《判断力批判》的康德专家，宗白华学习和研究西方美学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用它来加深对中国美学的自我认识。中国的美学和艺术评论散见于各种文献，很少长篇大论，不追求系统性。这种点评短论，更容易切中要害，而且本身就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在给人洞见的同时也带来审美享受。宗白华的散步美学，正是这种传统的延续。

　　与西方艺术追求完美的形式不同，中国艺术追求气韵生动。宗白华正是以意境、意象、气韵、生动等中国传统美学概念为基石，阐发中国美学的独特性，弘扬“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在随作者一同“散步”的过程中，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易经》中的“刚健、笃实、辉光”，怎样代表了中华民族一种健全的美学思想；民族“自信力”亦即民族精神的表现与发扬，为何依赖文学的熏陶；为什么说魏晋六朝视“初发芙蓉”比“错彩镂金”美学境界更高，是一场美学思想上的解放，诗、书、画由此成为活泼泼的生活的表现。

　　宗白华说，“适我无非新”是艺术家对世界的感受，“光景常新”是一切伟大作品的烙印，“温故而知新”却是艺术创造与艺术批评应有的态度。“历史上向前一步的进展，往往是伴着向后一步的探本穷源。”研寻中国艺术意境的独特结构，以窥探中国人心灵的幽情壮采，正是不可或缺的文化工作。他在百年前发现的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预见的中国文化的伟大复兴，在今天的国风国潮热中得到了验证。

　　中国美学推崇“生”、推崇“化”，审美就是化实为虚、化景为情、化世界为心灵，让宇宙人生节奏化、音乐化。所以，尽管内心世界和物质世界有美，但是宗白华主张到生活世界中去寻美。把自己关在内心世界难免苦闷，把事物还原为原子世界难免无趣，美在丰富的生活世界中。通过“移我情”，内心世界得到了扩大和提升；通过“移世界”，物质世界被赋予有声有色的感性光辉。

　　这也是中国美学的可贵之处。在《美学散步》中，“认识你自己”与“改造这世界”绝不矛盾。审美尽管需要无利害的态度，但绝不是孤芳自赏，而是积极地投入生活，通过改变自我和改变世界来实现审美理想。

　　严格说来，审美如同散步，美学只是对散步的研究。研究可以让我们看清美的真谛，但一旦看清美的真谛，美就有可能不美了。就像《庄子·应帝王》中记载的关于浑沌的故事所喻示的那样，倏和忽好心给浑沌凿开七窍之后，浑沌就不再浑沌，浑沌就毁灭了。因此，美与其作为研究对象，不如作为体验对象，当然，最好是兼而有之，体验让美鲜活，研究让美深邃。

　　美学是专业人士的研究范畴，而美为每个人所共享。在今天这样一个节奏快、压力大，情绪和心理需要被重视的现代社会，更要发挥美的作用，让美影响我们，熏陶我们，用美提高生活的境界和意趣。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所说的那样，美的无限内含等待我们去不断发现，“千百年来的诗人艺术家已经发现了不少，保藏在他们的作品里，千百年后的世界仍会有新的表现。每一个造出新节奏来的人，就是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

　　（作者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

　　荐书人语：

　　美学散步，书如其名。阅读该书，就像在美学丛林中漫步：从中国到西方，从诗歌到绘画，从音乐到舞蹈，从园林到书法……尤其是对中国艺术意境的把握，第一次有人把中国艺术的奥秘说得那么清楚、深刻而又亲切。

　　——彭 锋